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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5-3 21:19:23 | 顯示全部樓層 |閱讀模式




目錄
  第一回 無情有情陌路吊淡仙有緣無緣劈空遇金重
  第二回 王翟翹坐癡想夢題斷腸詩金千里盼東牆遙定同心約
  第三回 兩意堅藍橋有路通宵樂白璧無瑕
  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捨不忍宗淪姻緣斷而情難忘猶思妹續
  第五回 甘心受百忙裡猛棄生死捨不得一家人哭斷肝腸
  第六回 孝女捨身行孝猶費周旋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費力
  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終忍恥賦狂且失身之始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馬秀媽計賺紅顏
  第九回 惜多才認作賊子坑薄命偕俠圖財
  第十回 破落戶反面無情老娼根煙花教訓
  第十一回 哭皇天平康寄恨醉風流金屋謀嬌
  第十二回 衛華陽智伏馬娼束生員喜聯王美
  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醋意深全不說破
  第十四回 宦鷹犬移花接木王美人百折千磨
  第十五回 活地獄忍氣吞聲假慈悲寫經了願
  第十六回 觀音閣冒險相視文殊庵陶情題詠
  第十七回 盂蘭會突遇魔頭遭墮落煙花寨重施風月遇英雄
  第十八回 王夫人劍誅無義漢徐明山金贈有恩人
  第十九回 假招安明山殞命真斷腸翠翹消劫
  第二十回 金千里苦哀哀招生魂王翠翹喜孜孜完宿願



第一回 無情有情陌路吊淡仙 有緣無緣劈空遇金重


  詞曰:薄命似桃花,悲來泥與沙。縱美不堪惜,雖香何足誇。

     東零西落,知是阿誰家。想到傷情,傷情眉懶畫。

     只落數番惆悵,幾度咨嗟。呀呀!不索怨他。

     從來國色招認妒,一聽天公斷頭咱。     右調《月兒高》


  這一曲《月兒高》,單道佳人命薄,紅粉時乖,生了絕代的才色,不能遇金屋
之榮,反遭那摧殘之苦。試看從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幾個得無破敗!昭君
色奪三千,不免塞外之塵;貴妃寵隆一國,難逃馬嵬之死;飛燕、合德,何曾令終
;西子、貂蟬,徒貽話柄。這真是造化忌盈,豐此嗇彼。所以李易安末年抱怨,朱
淑盧晚節傷心,蔡文姬悲笳哀咽,尤為可憐。大抵有了一分顏色,便受一分折磨,
賦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

  往事休題,即如揚州的小青,才情色性無不第一。嫁了恁般的呆丈夫,也折得
夠了。又遇著那般的惡妒婦,生生活活直逼立苦殺了,豈不可傷,豈不可痛!正惟
可傷可痛,故感動了這些文人墨士,替她刻文集,編傳奇,留貽不朽,成了個一代
佳人。

  誰人不頌美生憐,那個不聞名歎息!若令小青不遇恁般狠毒的女平章,稍得優
遊於小星之列,將愁雲怨雨化為雪月風花,亦何能留傳不朽哉!大都玉不磨不知其
堅,檀不焚不知其香,非惟小青為然也。凡天下美女,負才色而生不遇時,皆小青
之類也,則皆可與小青並傳不朽。

  我如今再說一女子,深情美色,冷韻幽香,不減小青。而潦倒風塵,坎坷湖海
,似猶過之,真足與小青媲美千秋也。

  話說北京有一王員外,雙名兩松,表字子貞。為人淳篤,家計不豐。室人京氏
,頗亦賢能。生子王觀,學習儒業。長女翠翹,次女翠雲,年俱妙齡。翠翹生得綽
約風流,翠雲則天嬌艷倩。翠翹性喜豪華,翠雲則性甘寧淡,俱通詩賦。翠翹尤喜
音律,最癖胡琴。翠雲常諫道:「音樂非閨中事,外人聞之不雅。」翠翹道:「吾
非不知,但性喜於彼,不能止也。」嘗為《薄命怨》,譜入胡琴,音韻淒清,聞者
淚下。曲終有云:

  懷故國兮,歎那參商;悲淪亡兮,玉容何祥。姐妹固寵兮,一朝俱死;束昏不
令兮,奉先滅亡。侯門似海兮,蕭郎陌路;失身非類兮,茂林爭光。為郎憔悴兮,
及爾同死;離魂情重兮,淺唱低觴。死負父屍兮,生代父死;寵哀紈扇兮,爾生不
昌。有始無終兮,悲乎失侶;門前冷落兮,老大誰將。今古紅顏兮,莫不薄命;紅
顏薄命兮,莫不斷腸。我本怨人兮,乃為怨曲;誰聞怨曲兮,誰不悲傷!

  按下翠翹胡琴之妙,且說裡中有一富家秀士,姓金名重,表字千里。胸藏萬卷
,學富五車。抱子建七步之才,賦潘安三都之貌。年方弱冠,夢想好逑。聞得翠翹
精擅胡琴,且通詩賦,每每思慕道:「何物老嫗,生出如許尤物!即使異代他鄉,
尚欲求之寤寐,何況當吾身吾裡,若不求她一晤,豈不當面錯過!」因多方以伺其
出入。

  一日清明,王氏閤家掃墓,就借此踏青。翠翹同弟王觀、妹翠雲各處閒行。忽
行到一個流水溪邊,看見一座纍纍孤塚,因對王觀道:「兄弟,你看此墳,山黛列
眉,樹煙綰髻,甚是幽雅,怎無一人來替他祭掃?」王觀道:「姐姐原來不知,此
乃本京第一名妓劉淡仙之墓。她在時才名卓越,傾動一時。後死之日,其鴇母不仁
,就要將她委之溝壑。幸遇一遠客,慕名來訪,見她已死,因哭道『淡仙淡仙,我
和你好無緣也。生前既不能親偎色笑,死後收爾骸骨,也不枉了一段因緣。』遂買
了一具棺木,備了一副衣衾,將淡仙收葬於此地。這乃無主孤墳,有甚人來替他拜
掃。」

  翠翹聽了歎息道:「可憐,可憐!生做萬人妻,死是無夫鬼,紅顏薄命,一至
於此。恰好我與你遇見,且上前看那碑記是怎麼寫的?」三人轉過一灣流水,半扇
小橋,見四壁籐蘿,一堆古墓。那碑上青苔都已長滿。翠翹上前拂草細看,依稀彷
彿,認出是校書劉淡仙墓。因長歎道:「淡仙,淡仙,你生前何等繁華,死後怎恁
般寂寞。我王翠翹與你才色相親,本該奠你一杯才好,卻又不曾帶得酒來。也罷,
我題詩一首,少致悲情,九原有知,也不辜我王翠翹一種熱腸也。」因折竹枝,插
於墓頂,祝道:「香魂不斷,應解依人。劉淡仙,劉淡仙,我翠翹今日吊你,你須
聽者。」乃撮土為香,倒身四拜。拜罷題詩一首道:

  色香何處也,憑弔痛心哉。明月冷鴛被,暗塵封鏡台。

  玉雖黃土瘞,名未白雲埋。尚有如澠酒,無人奠一杯。

  翠翹題罷,淒然淚下,情殊不勝。翠雲、王觀道:「姐姐好沒來由,我與你行
春到此,遣興陶情,為甚朝著古墓下淚?又非親知故舊,也忒殺情深了。」翠翹道
:「妹子、兄弟不是這般說,紅顏無主,從古皆然。這劉淡仙生來難道就是妓女!
也是事到其間,落了火坑。前船後船,安知你我不是她再來人。況人生在世,這生
老病死是躲不過的。而最可憐者,無如美人。你看古來那些女子,如西施,如貴妃
,能有幾個得善始善終的。思及於此,不覺睹物傷情,心灰腸斷耳!」王觀道:「
姐姐好笑,一發講遠了。此乃荒墓,陰氣凝重,不宜久坐,去了吧。」翠翹道:「
既要去,待我辭了淡仙再行。」復向墓前囑道:「淡仙,淡仙!我要去了。你若有
知,顯個靈兒我看,也不負了我王翠翹這段情癡。」

  言未畢,只見墓後捲起一道西風,悲淒慘淡,嗚咽哀號,山搖水沸,樹振草嘯
。忽喇喇金戈鐵馬,昏慘慘天暗雲迷,急不能睜睛定眼。王觀與翠雲甚是驚慌。那
風捲到翠翹身邊,週身三匝,倏然而散。翠翹道:「淡仙是好陰靈也,果然不負我
王翠翹的知己。」王觀、翠雲一齊道:「我說這裡陰氣重,早些去,只管戀著這墳
咕咕噥噥,這陣風好不怕人。還不去,還要在這裡做什麼!」

  翠翹笑道:「那不是風,是劉淡仙顯靈與我看,我還要題詩謝她,方去哩!」
王觀道:「她死也不知死了多少年,若恁般靈應,她倒成菩薩了。」翠翹道:「死
者軀殼,不死者精神,精神千古猶存。你讀書人豈不知『骨化形銷,丹誠不泯,因
風委露,猶托清塵』的說話?你不信,我替你跟那風看來蹤去跡,定有影響。」王
觀道:「我是不信,大家也尋一尋看。」

  只見蒼苔上一路半明不滅的屐印,自西而東,隱隱約約,到墓而滅。王觀、翠
雲看了,方才駭然,急催翠翹起身。翠翹道:「莫忙,如此靈感英魂,我還要做首
詩辭,方去哩!」遂取頭上釵兒,將吊詩並慰詩都刺於樹皮上道:

  西風何忽起,陣陣使人哀。慘切如含怨,淒清似有懷。

  乘鸞疑乍去,跨鶴訝重來。不斷香魂處,蒼蒼屐印苔。

  翠翹刺畢,尚留連不捨,忽見一書生,飄巾彩服,騎馬遠遠而來。王觀認得是
窗友金重,不知他有意跟尋到此,恐怕撞見,忙對翠翹道:「金家哥哥來了,快些
迴避。」翠翹聽了,急抬眼,已看見那金生風流倜儻,雅致翩躚,乘馬將到墓前,
因與翠雲斂跡墓後。

  那金生走到墓前下了馬,見王觀只作無心,反說道:「海望兄,為何也在這裡
?我慕劉淡仙高致,到此一遊,不想遇著仁兄。適才二位女客,是甚親眷?」王觀
道:「就是家姐。」金生道:「原來是令姐。通家兄弟,沒有個不接見之禮,煩兄
通報,小弟候見。」王觀辭之不得,只得到墓後對翠翹、翠雲說。金重隨步跟來,
翠翹避之不得,遂同妹相見金生,致恭而退。

  但見翠翹眉細而長,眼光而溜,容如秋月,色似桃花,逸致翩躚,鴻驚龍游,
不足喻也。翠雲精神靜正,容貌端莊,明蛑皓齒之外,別有一種丰采,未可以模擬
得也。金生神為色奪,暗暗鎖魂道:「這相思索害也。」又暗暗立誓道:「我不得
二女為妻,終身不娶矣。」因礙著王觀,不好久留,只得辭別先行。王員外亦著人
來接翹、雲上轎回家。

  到了家裡,翠翹與翠雲道:「這金生倒也有趣,怎麼也曉得去吊劉淡仙?」翠
雲道:「只怕不是吊淡仙,還是來看二喬。」翠翹道:「這也想當然,但我看那生
風流倜儻,大雅不群,自是士人中俊彥。」翠雲道:「姐姐既看得中意,何不贅了
他,帶挈小妹也風光風光。」翠翹道:「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雖是少不
得的,但姻緣前定,婚姻牒不是摩尼珠,怎能必得來!今日我替你同遇他,知道是
我的姻緣,還是你的姻緣,則索聽那月中人主張。若論此生舉止端詳,若非金馬客
,定是翰林才,你姐姐涼相薄,只恐承受他不起。我看妹妹福德勝我十倍,可稱美
對。且此生既見你我,定尋奇計相晤,你我當以正遇之。蓋女人之身,重之則泰山
,輕之則鴻毛。白璧青蠅,關係終身,不可不慎也。」翠雲道:「姐姐也忒沾枝帶
葉,我不曾說得一句,姐姐便縛頭縛腳講了一篇。」翠翹道:「我是正經話,妹妹
怎麼倒恁般說,你難道不要嫁丈夫?」翠雲把臉一紅,走去睡了。正是:

  難將我意同他意,未必他心似我心。

  不知翠翹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王翟翹坐癡想夢題斷腸 詩金千里盼東牆遙定同心約

  詞曰:流落等飄煙,東西實可憐。背影偷彈血,逢人強取憐。

     情懷恁的,有甚風流傳。舊譜難翻,難翻弦屢變。

     那更宮商錯亂,寂莫轉添。天天,待制新篇。

     青樓朱箔知音少,辜負瀟湘一段緣。    右調《月兒高》


  話說翠翹見妹子去睡了,因暗想道:「女兒家恁的性情,我這話也不叫衝撞你
,就把金生配你,也不叫玷辱你。妹子妹子,你這樣裝喬怎麼,我還怕福薄緣慳,
承受他不起。」因輾轉無聊,起看夜靜如□,天空似洗,不禁情懷,漫題一絕道:

  天空雲淨迥無塵,宛似冰壺坐玉人。若有多情勤問訊,別來無恙只傷神。

  翠翹題罷,情思不快,隱幾而臥,朦朦朧朧。忽見一女子走近前來道:「翠翹
姐姐,如此春光,怎不去問柳尋花,卻在這裡打盹?」翠翹忙整衣相迎,見那女子
淡妝素服,杏臉桃腮,裊裊娜娜,娉娉婷婷,宛如仙姝,不減神女。各道萬福坐下
,翠翹道:「有勞光顧,未及遠迎,多有得罪。請問娘行,珠宮何處?因甚降鸞?
」那女子道:「流水橋邊便是妾家,姐姐已曾到過,怎就忘了?妾今日在斷腸會上
,道及姐姐的高才,並姐姐的芳名,斷腸教主甚是歡喜。又知是會中人,因命妾將
斷腸題目十個,送與姐姐題詠。姐姐快些題了,待妾好送入斷腸冊去。」翠翹道:
「這斷腸教主在哪裡,可容我去參見嗎?」那女子道:「姐姐此時不必細問,他日
自明。」因取出十個題目遞與翠翹。

  翠翹接了一看,卻是《惜多才》、《憐薄命》、《悲岐路》、《憶故人》、《
念奴嬌》、《哀青春》、《嗟蹇遇》、《苦零落》、《夢故園》、《哭相思》十樣
。翠翹道:「真好題目,待我題去。倘能在斷腸冊上掙得一個妝頭,也不負我王翠
翹平生才調。」因滴露研墨,舒紙展毫,筆不少停,裁成回文十首。詞云:

  惜多才
  惜多才,鴛箋不忍裁。合歡年年為人譜,自身只把相思挨。相思挨,惜我才。

  憐薄命
  憐薄命,夜夜成孤零。金屋常聞貯阿嬌,偏咱一面難僥倖。難僥倖,憐薄命。

  悲岐路
  悲岐路,羊腸苦難度。路艱未若奴心艱,一折差時千折誤。千折誤,悲岐路。

  憶故人
  憶故人,眼見白頭新。何曾昔宿雲霄上,認得平生車笠真。車笠真,憶故人。

  念奴嬌
  念奴嬌,對鏡頓魂消。我見猶然頻歎息,怎教紅粉不相嘲。不相嘲,念奴嬌。

  哀青春
  哀青春,嬌花似美人。正是上林春色好,願祈風雨潤花神。潤花神,哀青春。

  嗟蹇遇
  嗟蹇遇,好夢都醒去。非是逢人便乞憐,只因不識朱門路。朱門路,嗟蹇遇。

  苦零落
  苦零落,一身無無處著。落花辭樹自東西,孤燕失巢繞簾幕。繞簾幕,苦零落


  夢故園
  夢故園,歸魂誰肯緩。松菊舊廬都不識,白雲芳草默無言。默無言,夢故園。

  哭相思
  哭相思,哽咽已多時。心痛有聲吞不住,情深頒吐忽傷悲。忽傷悲,哭相思。

  翠翹題畢,遞與那女子道:「幸不辱命。」那女子接了一看,道:「好詞,好
詞!字字含心恨,聲聲損玉神,外若不假思索,內實嘔出心肝矣。入在斷腸冊中,
應為第一。教主候久,妾身要去了。」翠翹道:「既承垂盼,定有情緣。忽爾言旋
,情緣又安在?況今此一別,未識何時再會。苟非無情,將何遣此?」那女子道:
「姐姐情深,妾懷不薄,錢塘江上定來相晤。」言畢抽身往外就走。翠翹要趕去留
,忽被風敲鐵馬,錚的一聲驚醒,卻是一夢。

  只見月明如晝,花影參差,正是三更時分。翠翹驚訝不已,定定神,回想夢中
那些詩詞說話,句句分明,只不解那女子是誰,反覆沉吟,頓然大悟道:「是了,
那女子說住在流水橋邊,我日間在劉淡仙墓上見一灣流水,半扇小橋,不消說定是
她的精靈也。以我題詞,揆彼言語,我是個斷腸部中人無疑了。紅顏無主,白面緣
慳。金生金生,怕我和你無緣也。」又想道:「她曾說一句錢塘江上,此身尚不知
如何結局,怎麼妄生他想?」不覺掉下淚來。

  王媽媽見女兒不去睡,不知她因甚事,拿了燈盞上樓來。看見翠翹不言不語,
半醒半夢,清汪汪兩淚交流。媽媽吃了一驚,恐她著魔,忙說道:「翠翹兒,夜深
人靜怎不去睡,卻呆坐在此?」

  翠翹半晌無言,但凝眸熟視。忽一聲長歎道:「娘,你女兒沒甚好結果了。」
媽媽道:「我兒,好端端怎說這不祥邪話?」翠翹道:「倒不是邪話兒,因玩月神
倦,隱幾少息,夢見一女子自稱是斷腸教主那裡來的,叫女孩兒題《斷腸吟》十首
,臨行又說錢塘江上再會。我想女子之嫁,不出鄉里。錢塘乃是越地,相隔不啻數
千里。她乃斷腸會上之人,與我相會有甚好處,莫不你女兒也是斷腸部中人也?」
言訖,神情恍惚,淚流滿臉。媽媽寬慰道:「癡兒,夢隨心生,心隨念起。你兄弟
說你日間在那劉淡仙墓上十分留連,故睡著有這樣夢,那裡作得準。我扶你去睡了
吧。」方扶之而去。正是:

  性苦味方苦,思深愁始深。猿聲在何處?先有斷腸心。

  按下翠翹情癡不題。

  且說金重自見二女回家,經史懶觀,茶飯少進,終朝癡坐,徹夜無眠,只思想
要與二翠一面,再無計策。這一日忽然想道:「似這樣天各一方,雖有機緣,何能
湊巧」須到她左右前後,覓得一所房子,只說要做書房,住下打探,或者天可見憐
,有些消息,便可圖矣。」算計定了,因央人千方百計在王氏宅後,覓莊衙攬翠園
一所。金生得知大喜道:「園名是攬翠,則二翠之事不卜可諧矣。」遂忙忙立刻收
拾到園,只見那園中:

  怪石嵯峨,古松森秀,奇花爛漫,瑤草芳菲。牡丹亭緊對薔薇架,金線柳低掛
碧桃花。流觴曲水,不減蘭亭;修竹茂林,盡堪修禊。中廳三間,名曰挹青;後樓
一座,扁名來鳳。軒後假山,勢若插天;廳前怪石,形如臥虎。

  園中景致雖佳,金生也無心賞玩,只撿貼近王氏的一間閣中住下。每日或仰面
觀瞻,或垂頭思忖,但惆賬於東牆之下。不覺一住月餘,只恨不能與二翠一面。欲
待放下,即又思想她轉眼送情,側身寄恨,心不能甘,情不能已。

  這日也是愁種合生,信步走到假山上消遣。只見紅英半落,綠蔭漸成,枝頭好
鳥引人觀聽。金生一片癡情,正無所寄,忽見一株碧桃,最高枝上斜掛一物,金光
燦灼,翠色奪目。金生定睛細看,像似一股金釵,暗驚道:「此非閨閣,安得有此
?」因忙取竹杖桃下,再看時,果是一枝點翠的金鳳釵兒,製造甚是精巧。暗忖道
:「金質翠妝,自是美人寶物,莫非就是她二人的?不知因甚遺落在此,定有人來
追尋。今喜落吾手,大有機緣,且收藏好了,再看光景。」因歡歡喜喜在假山下探
望。

  探望了兩日,忽見牆頭上樹陰裡,隱隱約約像有個美人窺看一般。金生心知是
了,恐怕失去機會,忙取出金釵拿在手中,在假山前走來走去的賣聲道:「好枝鳳
釵,不知是哪家美人失落的,未免追求,要送還她,卻又不見有人找尋,無門可入
,奈何奈何?」高高說了兩遍,忽聽得牆頭有個女子羞羞澀澀低聲說道:「那釵兒
是奴家誤失的,君子既有此好心,可還了我吧。」金生忙答道:「原來是鄰家姐姐
之物,理當送還。」因抬頭,指望微窺其面,可是不期二翠那女子心靈,早影一影
閃在半邊,不與你看見,止聽得她又低聲說道:「郎君若肯見還,感激不盡。」

  金生見她躲躲藏藏,因哄她道:「既是姐姐之物,怎敢不還!只是也要姐姐細
看明白,方無差錯。」那女子隔著牆又說道:「是一隻金鳳釵,銀腳點翠,上有三
顆寶石,九粒珍珠,不消看得。」金生道:「說來果然不差,理該送還,也須面交
,便看看何妨?」

  那女子俄延半晌,沒奈何,只得露出半身,打了一個照面。金生看見正是翠翹
,不覺喜動眉宇,忙仰面舉手,笑嘻嘻說道:「這釵兒原來便是王家姐姐遺失的,
我金重是哪裡的造化,拾得在此,卻得借此又見姐姐芳容,真僥倖也。」翠翹已知
是金重,也暗暗歡喜,因回說道:「金家哥哥,怎反如此說,還是小妹的造化,恰
遇哥哥拾得,肯許見還。這段高義,何以圖報。」金生道:「金釵能值得幾何,還
釵怎算得造化,要姐姐圖報,只是小生拾此金釵,一片苦心,要求姐姐見憐。」翠
翹道:「小妹失釵,只為貪摘桃花,忽被抓去,何曾有意。就是哥哥撿得,料亦出
於偶然,有甚苦心要小妹憐念?」

  金生道:「正為得鐵失鐵,同出無心。而因釵得失,忽然會面,豈非天緣。論
起來,姐姐閨秀,小生路人,本不當輕言唐突。但恐天緣不再,會面甚難。小生這
一段拾釵苦心,只得要直說了,萬望姐姐勿罪。」翠翹道:「拾釵苦心,妹所願聞
,哥哥不妨直說。」金生道:「得罪了。小生雖不才,反側好逑,不啻性命。久聞
姐姐胡琴絕世,恨不能一見仙姿。怎奈緣慳分淺,依依此情有日矣。前邀天幸,得
睹容光,遂令仰慕變作相思,但恨身無彩翼,不能飛傍妝台。費了千思萬慮,方能
謀居於此,得以癡望東牆。又朝朝夕夕,癡望到今,方能拾此金釵,以見姐姐。由
此想來,則拾此釵豈非苦心乎?望姐姐可憐,怎生發付?」

  翠翹聽了不覺兩臉通紅,半晌不能言語。忽歎道:「哥哥怎如此多情,但妾女
子也,雖有憐才之心,怎敢自主。承哥哥至愛,男既未婚,女亦未字,何不圖百年
諧老計乎?若夫因愛生情,因情失足,則非妾所知,亦非妾所願也。」金生道:「
明諭頓開茅塞。姐姐既許諧老,小生之願遂矣,何敢復作不肖之念乎!但求一訂盟
,以慰渴慕。翠翹道:「郎心如玉,妾意如金,雖不設盟,又誰渝之?」金生道:
「盟以申好,又何傷乎?」翠翹道:「郎欲如此,妾安敢強辭,請以異日,今立久
恐有人來,還妹釵兒去吧。」金生大喜道:「牆高人矮,不能遞釵,我去取件接腳
物來。」

  因回入房中,取銀串一雙,白銀五兩,汗巾一條;又持一小梯,到假山直接牆
頭,與翠翹對面,獻上金釵並禮物道:「微末不腆,聊為贄見。」翠翹滿臉通紅道
:「釵敢領去,厚禮決不敢受。」金生道:「予實表真意,卿何作套辭。」翠翹笑
而受之,因以手中金扇,袖內錦緞答之。忽聞人聲,兩兩走散。

  金生自此心快神怡,回到來鳳軒中,書僮烹茗消渴。晚來一盞孤燈,千種情思
。書也不看,香也不燒,跏坐胡床,模想翠翹丰神。忽一陣西風,吹得窗紙兒淅淅
瀝瀝,有如環珮之聲。金生出神過度,只道美人來也。既覺其非,自笑自喜。按下
金生留連思慕不題。

  且說翠翹歸到閣中,暗想道:「金生好情深也,我王翠翹一腔熱血,今日遇知
音矣。」仰見霧氣當空,天清不染,樹聲入牖,月影穿窗,感遇金郎,喜而不寐,
因成一律,詩云:

  女子芳香路,兒家認得真。名花欣顧影,嬌鳥怕親人。

  自分伴明月,誰思際好春。從天忽有美,一語已終身。

  題畢,以素絹書之,欲覓人寄與金生。正是:

  全憑尺素傳心事,漏洩春光到客台。

  不知翠翹怎生寄書,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兩意堅藍橋有路 通宵樂白璧無瑕


  詞曰:

  冷語怕黃昏,淒淒獨閉門。展轉愁無寐,酸辛淚有痕。

  單衾薄枕,誰共又誰溫?任他好事,好事消磨盡。

  只索挑燈倩影,廝伴香魂。君君,哪個承恩?

  笑從翡翠疏簾出,香在芙蓉小殿焚。      右調《月兒高》


  話說翠翹對景懷人,題了一首情詩,要寄與金重,匆匆不得其便。捱了幾日,
恰好王員外要領帶妻女並兒子到至親人家去上壽,翠翹探知,托病不行。候父母弟
妹出門之後,忙收拾下幾味佳餚,一壺美酒,先自到後花園來,要尋見金生,致謝
前日還釵公案。方上牆頭,只見金生早已在那裡癡望。一見了翠翹,便連連跌足道
:「狠心人怎不顧,盼殺小生也?」翠翹道:「豈不知郎君情切,然妾非狠心,奈
父母妹弟形影難離。」金生道:「卿知我苦,雖死甘心。但今日怎敢大膽至此?」
翠翹道:「喜今日閤家俱去上壽,妾托病不行,故能遂心再晤,以謝前日之惠。」

  金生連連致謝道:「多承費心,多承費心。」因取梯直上牆頭,兩人覿面,恍
若遇仙,快不可言。翠翹因取出前詩,付與金生道:「一時情見乎詞,非敢雲詩,
望郎略去詩詞,見予情之所在可也。」金重看了一遍,驚喜欲狂。再看一遍,不覺
津津歎羨道:「姐姐怎有如此才華,真令人快殺。此詩可謂花落無言,人淡如菊,
已造絕頂,叫小生鉗結不能替一詞。至於一片深情,桃花潭水不足喻也。」翠翹笑
道:「詩也未必甚佳,只怕郎君還是愛妾推愛於詩,故如此見賞。這且丟開,還有
一事相商。」

  金生道:「何事?」翠翹道:「妾治一樽,欲與郎君作音日談。恨牆高人隔,
咫尺一天,如之奈何?」金生大喜道:「芳卿有此美意,何不逾牆而過?書室無人
,盡堪浹洽。」翠翹道:「不可,彼此只有一梯,立足攀援,萬一有失奈何?我聞
此園本是一家,後以假山隔絕,分為二宅。我想幽僻疏略處,定有相通之隙,我與
郎君入洞中細察一番,或可穿鑿,強似越險多多矣。」金生道:「言之有理,我們
就下去尋。」

  尋到一處,微有小孔,透些亮光,彼此看得見。只有碎石几塊,疊斷下露。二
人因大喜道:「蘭橋不遠矣。」金生因取個鐵如意,在亮處著實一連幾勾,浮泥鬆
動,淅瀝下響,連草連泥脫將下來。早露出一個大缺來,可以屈身而過。金生等不
得,才鑽了過來,就去偎抱翠翹。翠翹拒之道:「六禮未成,怎便作此輕狂之態!
郎若如此,妾不敢復見矣。」金生道:「業已蒙許為夫婦矣,此夫婦所不免,何輕
狂之有?芳卿既諾之,又拒之,莫非心變?」

  翠翹道:「非變也,有說焉。妾思男女悅慕,室家之大願也,未必便傷名教。
只恨始因情重,誤順良人,及至聯姻,已非處子。想將來無限深情,反出一場大醜
,往往有之。此固女子不能自愛,一開男兒疑薄之門,雖悔何及!崔、張佳偶也,
使其始鶯娘有投梭之拒,則其後張生斷無棄擲之悲。正其始,自能正其終。惜鶯娘
輕身以媚張生,張生身雖暱之,心實薄之矣。人見生之棄鶯,在游京之日,而不知
實起於抱衾之時。再來相訪,欲免羞郎之悲,烏可得乎!卓氏私奔,難免白頭之歎
。西子歸越,且遭沉溺之悲。此實女子有以自取之,與良人無與也。願郎以終身為
圖,妾以正戒自守,兩兩吹簫度曲,玩月聯詩,極才子佳人情致,而不墮淫婦姦夫
惡派。前人不必有其跡,後人不必效其尤,則吾二人獨踞一席,作萬古名教風流榜
樣,豈非極可傳可法之盛事乎!」

  金生感歎道:「久慕乍逢,豈不思竊取芳香。今聞正教,只覺桑濮化作河洲,
鑽窺皆成反側,令人不敢生愛而生敬,雖說多情而無愧也。今既承說明,斷不敢復
萌邪念,可同到敝館,暢敘片時。」翠翹道:「既要去,待妾攜了酒來,與郎君作
撲蝶會。」金生道:「極妙,但須快來。」翠翹點首而去。

  須臾,挈一壺一盒而來,金生接著,同翠翹逾過缺來。翠翹問:「可有館童?
」金生道:「自見芳卿,悉遣去矣。」遂同入來鳳軒。翠翹見左圖右史,壁劍床琴
,甚是清楚,因說道:「好個瀟灑書齋也。」金生道:「獨不念悶殺讀書客麼?」
翠翹道:「如今也可不悶了。」金生道:「還有一些兒,若得悶懷開,除非丹桂伴
嫦娥。」翠翹道:「丹桂自是郎君分內事,嫦娥天邊,豈易得也。」金生道:「吾
實指活嫦娥言,豈妄作天邊虛想。」翠翹道:「嫦娥吾安敢比,但冰心玉潔,似不
相讓耳。」

  金生道:「待我借花獻佛,斟一杯,問嫦娥可曾裁就綠羅衣?」因遞與翠翹,
翠翹接飲道:「荷衣已就,惟待時奉君也。」飲畢,也滿斟一觴復金生道:「權以
此酒當奴巾櫛。」金生雙手接了道:「承賜瓊漿,願卿同壽。」對飲甚歡。金生因
出素所題詠,請教翠翹。翠翹看了道:「錦心繡口,自是一代名儒,不知奴家可有
福消受否?」金生道:「我與卿已定盟矣,何又作此冷語,莫非又有別疑乎?若有
貳心,狗彘不食吾余。」翠翹道:「妾非疑郎,記妾幼時曾遇一相士,他道妾一代
才情,千秋薄命,縱有平吳之功,不免西江之恨。前日踏青回來,又夢劉淡仙叫我
題斷腸十詠。這等夢兆,恐未能招郎君恁般夫婿也。」言畢淚下。

  金生瀝酒誓道:「我金重若不得王翠翹為妻,有如此酒。」翠翹忙收淚道:「
妾過矣,今日與君乍會,怎就談斷腸事!」乃洗盞更酌,傳訊飛觴,甚覺快樂。忽
見壁上一幅山居圖,未有標題。翠翹道:「此畫甚佳,何無題詠?」金生道:「此
小生新做米家筆意,尚未標目。芳卿有興,為我增色何如?」翠翹酒濃情快,詩興
勃然,遂不辭道:「既是郎君所作,妾安敢藏拙!」因揮筆便題,詩曰:

  面面溪山繚繞,村村花木蒙叢。人在淵明記裡,家居摩詰圖中。

  翠翹題完,金生欣賞道:「寫作俱工,不減衛夫人。何物天工,產此異品,真
令小生愛死樂死也。尚有小陽春圖,自謂奇絕,亦未標目,並求珠玉。」翠翹道:
「一之為甚,其可再乎!」金生道:「多多益善,再何傷耶?」翠翹笑而從之。展
開那圖,見淡黃疏綠,甚是愛人,乃走筆一絕道:

  十月輕寒葉未凋,淡黃疏綠短長條。無情有態堪憐處,日角雲頭雨半腰。

  金生看見翠翹題詠清新敏捷,極口讚羨道:「一字一珠,雖十五座連城不易也
。而寄懷深遠,更得畫工未到之意,可謂愈出愈奇矣。」翠翹道:「稱揚太過,君
意殊深。」金生道:「草草虛稱,予意未申萬一耳。」翠翹道:「若如君意,又將
如何?」金生道:「若如我意,除非金屋以貯嬋娟。」翠翹道:「薄命妾,怎消受
得郎君恁般情況。」金生道:「據我看來,芳卿原是天上神仙,暫謫塵寰,鯫生凡
胎俗骨,得奉末光。雖焚香供養,猶恐不恭,豈但金屋貯之而已。」

  翠翹道:「感郎篤愛,鏤刻五中,不知今生能補報得郎君恩山義海否?」因以
身投入金生懷中,嗚咽不勝。金生道:「常聞心堅石穿,爾我志願如廝,上蒼自應
矜憐,玉成乃事。」翠翹道:「造化忌盈,至於忌才忌美猶甚。君不見嬌紅之事乎
?」遂蒙袂掩泣。金生道:「卿卿放心,余忝為男子,豈不能庇一女子。萬一事變
不測,當出生入死,以完夙盟,斷不作薄倖人,辜負卿卿至情也。」因扶之就席,
洗盞再酌。翠翹道:「日之夕矣,恐父母歸來,看破不妙。」金生見說要去,便慘
淡不能言。翠翹道:「妾亦不忍捨郎,但義有不可,時有未及耳,願郎耐心以待合
巹。」因立起身道:「倘僥天之悻,父母不歸,當西窗剪燭,共消長夜。」金生黯
然點頭而已。翠翹再四安慰,方收拾壺盒回家。

  金生送至假山,將欲同到王宅,俄聞敲戶之聲,金生遁回。翠翹藏過壺盒,連
忙來開門,不是爺娘,是親眷家著人來回說道:「員外安人今夜不回,叫姑娘早早
收拾關門睡了吧。」翠翹道:「曉得了。」關了門,暗喜道:「金生可謂有緣,剪
燭之約當踐矣。」復整理些酒餚,到後面從假山直抵金生書室。

  此時金生隱幾沉臥,翠翹因上前撫其背道:「襄王夢猶未醒耶,神女下陽台矣
。」金生驚覺道:「醒耶,夢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遊魂耶?」翠翹道:「雖
然是醒,未必非夢,郎君須要認真。」金生道:「這等說來,則是睜眼夢矣。且問
芳卿何以復能至此?」翠翹道:「僥倖父母不歸,奴攜酒與魚,復游金谷。」金生
聽了大喜過望道:「酒且慢飲,芳時難得。況三星在天,正好訂盟,盟畢歡飲未遲
。」翠翹道:「盟則不可無章,請郎君執牛耳。」金生欣然不辭,遂走筆成盟章一
道。盟曰:

  同心人金重、王翠翹,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謹心香一炷,水醴一卮,訂盟於
高天厚地之靈。切聞夫婦尚義,義在終身不移;兒女多情,情切死生無負。前時翹
願有家,重願有室,憐才慕色,已深結乎同心。今日重慮其始,翹慮其終,瀝膽傾
心,敢言盟於異日。自盟之後,男期九死靡變,女誓一節終生。縱外來之盟,或有
不測,而吾心之夭斷乎!一定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盟詞曰:

  結盟不結松與柏,松柏摧殘留不得。結盟不結蘭與竹,蘭竹敗壞誰結束。

  結盟不結石與金,石易爛兮金易沉。結盟不結山與海,山可崩兮海可改。

  結盟不結風與雲,雲散長空風不停。結盟不結花與月,花易殘兮月易缺。

  結盟止結地與天,天地從無衰死年。天長地久不可問,此盟萬古猶留傳。

  某年某月某日,金重、王翠翹盟。

  二人盟畢,翠翹滿斟一杯遞與金生道:「自今以後,一蒲一柳,非妾之身皆君
之身也,甚無貽妾白頭之歎。」金生道:「卿勿過慮,斷不負盟以負卿。」亦斟一
杯遞與翠翹道:「今夕相對暢飲,為歡已極,但不揣尚有一過分之求,不知可能更
邀垂聽?」翠翹道:「除苟合之外,一惟郎命。」金生道:「未盟之先,且守卿諭
,既已定盟,苟合之戒已聞命矣,豈敢亂之。所請者,聞卿胡琴之妙,能遏雲生風
,不識可能拜求一曲,以聞所未聞?」翠翹道:「胡琴乃兒家所好,何惜為郎君一
彈。但此有限時光,言情尚憂不足,何暇及此。況胡琴在家中,去取又多一番起倒
,請以異日何如?」金生道:「我非不知情至音生,豈受催迫,但思慕久矣。得聞
片響,足慰平生。若胡琴,小生自有。」因忙忙取出,雙手跪捧,遞與翠翹。

  翠翹連忙扶起,笑說道:「郎君為此織指弦聲,屈體於妾,不亦褻乎!」金生
道:「屈體不過以表急情耳。倘憐此急情,肯為一弄,榮且不勝,何褻之有?」翠
翹慨然道:「郎君鍾情如此,妾死且不朽矣,何惜一彈。」因輕舒柔臂,轉移玉軫
,斜飛織指,撥動冰弦。初疑鶴唳,繼訝猿啼。忽緩若疏風,忽急如驟雨。再撥再
彈,而音韻淒惋,聲律悠揚,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金生側耳傾聽,狂喜不勝。有
時正襟危坐而愀然,有時點首讚羨而欣然,有時感歎於心而默然。直彈至斗轉參移
,銅壺三滴,翠翹方罷彈,以告曲終。因說道:「為君情重,雜沓繁音,有污君子
之耳。」

  金生道:「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帶松,正謂此也。雖土木偶人,聞之
亦不禁唏噓怦悼,況有情有才人哉!但聲近淒惋,曲折皆牢騷不平之調。芳卿身居
閨閣,順適安常,似為不祥。願卿此後勿復再彈,彈之恐斷人腸而傷己心也。」翠
翹道:「向讀《離騷》,有感於屈子,漫成此調,習矣不覺。今承郎君正訓,再不
復彈矣。」因嫣然嫵然,將胡琴付與金生道:「妾情盡於此矣。」

  金生見翠翹星眼朦朧,紅蕖映臉,如煙籠芍葯,雨潤桃花,情思不禁,因偎抱
於懷道:「慈悲方寸,獨不將一滴菩提以救焚原苦海,心何忍也!」翠翹道:「苦
海無邊,回頭是岸。只消自解自脫,何須問道於盲。」金生熟視翠翹不語,翠翹已
悟道:「郎君又著魔了,妾非土木,豈故作此矯情之事。但義有不可,時有未及,
今日之守,實為君耳。苟涉淫蕩,君何取重於妾。」金生道:「古之烈女,亦有行
之者,何獨不可?」翠翹道:「妾以不可學古人之可,君以古人之可諒妾之不可,
始知妾之不可,乃所以全其可者大矣!女人之守身如守瓶,瓶一破而不能復全。女
一玷安得復潔?他日合巹之夕,將何為質乎!彼時悔而疑,疑而不至渝盟者,未之
有也。君念及此,即使妾起不肖之念,君方將手刃之,以絕淫端,乃先以淫誨妻子
耶!」言方義正,說得金生冰冷,因起謝道:「卿言是也。吾不及多矣。」

  忽聞雞唱,翠翹道:「天色已曙,願郎安息,妾不敢再留,恐父母歸也。」金
生道:「再停一停何如?」忽聞有人叩門,金生方忙送翠翹從假山歸閣。正是:

  一夜綢繆傷草草,霎時歸去□□□。

  不知是誰叩門,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捨不忍宗淪 姻緣斷而情難忘猶思妹續


  詞曰:

  苦只為情多,情多苦奈何!寧受冤家累,怕遭恩愛魔。

  傷身值甚,痛殺是心窩。最恨風波,不容人好過。

  定使冤沉黑海,心死黃河。呵呵,臭名能作香名播,棄如鐵骨磨。

                    右調《月兒高》


  話說金生聽得有人叩門,忙送了翠翹回去,方來開了門。忽看見書僮慌慌張張
來報凶信道:「二老爹死在遼陽,大老爹急要去搬柩,急急請大相公回去商議,即
刻就要登程。」金生慌張了,因打發書僮先回,忙鑽過假山缺,來見翠翹。喜得翠
翹未歸,尚在後園。見金生道:「郎氣哽神愴,其有意外之變乎?」金生道:「不
幸叔父喪在遼陽,父親促我同往,說行李俱已打點端正,今日即馬首東矣。」因頓
頓足道:「才得相逢,又早遠別,我心碎矣。奈何奈何!」

  翠翹聽了也吃了一驚,恐金生淒楚,轉安慰道:「男兒志在四方,豈以婦女留
連。但早去早回,不使妾望斷衡陽,叨愛多矣。」淒然淚下。金生亦涕泣交橫,不
能仰視。忽書僮叫門,又來催促。金生恐怕看見,掩淚而別。急回到家,鞍馬行李
已匆匆在門,只得隨父往遼陽不題。

  且說翠翹潛身看著金生去了,方才尋扇破門,將假山下缺洞遮了。回到香房,
哽哽咽咽,不茶不飯,癡癡坐到近午。聽得父母叩門,方開了接著道:「爹媽為何
此時才來?」父母道:「我兒不好了,你姨夫家中住了兩個絲客,不曉得他是響馬
,賣絲時被原主認出告發,咬定你姨夫是窩家。我同他吃了幾席酒,只怕也要被他
攀害。」

  正說不了,忽七八個做公的闖入來,不由分說,竟將王員外父子一繩一個鎖吊
在柱上。道聲搜贓,裡裡外外,前面後後,廚房下,坑廁上,各處尋到。箱籠櫥櫃
,是件打開,凡有可值數分者,盡皆搜去。王婆是拜壽回來,身上衣服新鮮,盡行
剝去,釵環首飾一件不留。見翠翹、翠雲衣服雖半舊,卻是綢絹,也要來剝。

  翠翹發言道:「列位公差,拿去的物件也夠了,哪家沒有妻女,怎麼衣服也不
留兩件把人遮身!公門裡面好修行,凡事留一線,不要做惡過了。」公人道:「姑
娘莫要怪,我們奉官差來起贓。拿的東西,難道我們要得!少不得拿去見官,認贓
不是,自然還了你們。」翠翹道:「哪家不穿衣服,哪家不吃飯,別物有記認,吃
的米,穿的衣,難道也有記認的!你們只管拿去,我左右拚著命也要鳴一鳴冤,才
辨得明白這樁冤屈。」眾人見翠翹嘴硬,便道:「她們女眷隨身衣服定不是賊贓,
還她們穿吧。米也還她,好煮飯把我們吃。」可憐一個好好的人家,立刻變成冰山
雪海。

  王員外父子蓬頭跣足,手肘腳鐐,靠在庭柱上,被做公人百般拷打。二女並王
媽媽跪地哀哀求饒,哪裡肯聽。打了一回,又罵道:「老賊頭,小賊頭,你不怕打
,且試試繩子看。」因將王觀一把拎將過來,去了鐐肘,脫得精赤條條,露出嫩藉
一般的皮膚,聽他施為。一應捕將繩縛定王觀二足大指,緊綁庭柱上。腳跟沾地,
足指朝天。又將左右手大指通臂捆定,將繩頭丟過屋樑,叫聲扯,二三人用力一扯
,早將王觀腳跟拽得離地五寸有餘。王觀怎受得此刑,大叫一聲死也,氣絕昏死。
慌得娘叫兒,姊叫弟,哀求苦苦。王觀才得甦醒,忽王員外大叫道:「不好了。」
母子急回頭看,只見王員外四肢反吊朝天,面胸朝地,背上壓起一塊石頭,壓得三
百六十骨節,節節皆離,八萬四千孔毛,孔孔皆汗,面如土色。

  翠翹急了,上前一把拽住應捕道:「公差不必作惡,不過是要銀子,你若救得
我父親兄弟性命,聽你要多少銀子,我情願賣身子把你。」那應捕道:「姑娘你果
有這樣孝心,我自當替你方便。但此事到官,是定然要殺的。除非一兩日內得三百
銀子,送捕盜官一百,著一百買了賊了,不要牽連你家。這一百把我們弟兄做效勞
之資,方做得來。」翠翹道:「我身拼得為人作妾作婢,三百金還可取辦。」那應
捕道:「久聞姑娘精於胡琴,多少名公仕官欲以千金構求。姑娘既肯捨身,事是不
難的。」翠翹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了,求上司先放了父親兄弟,好好商議便是
。」

  那應捕見她許了賣身,因叫眾人替他父子鬆了繩。不知吊著倒是活的,其繩一
鬆,眼睛一倒,嗚呼死矣,王氏母子一齊號泣,應捕道:「不要慌,我叫他活來。
」一手抓住頭髮,兜面一口冷水,他父子兩人打個寒噤,歎了一口氣,漸漸回生。
正是人不傷心不得死,鬼門關上又還魂。

  父子二人半生不死,淚也沒有,只是嚶嚶的哼。應捕道:「有茶水把他一口,
便回氣。」翠翹與金生吃的還有未了酒坐在鍋中,斟了一碗,遞與王老,王老接著
吃完。又斟一碗遞與兄弟,兄弟也吃了。便覺哭得轉聲,有些眼淚。那應捕道:「
姑娘你要救令尊令弟,乘早設法,遲則我們要帶到官了。」翠翹道:「公差上司,
待我辦些早飯,請列位吃了。家父舍弟,老爹帶上,我這裡央媒婆設法便是。」應
捕道:「姑娘說得有理,卻是要上緊的。」

  翠翹叫娘收拾酒飯,請公差吃。又拿些與父親兄弟吃。二人吃不下,翠翹道:
「事已至此,只好死中求活,法內求寬,惱也無用。爹爹同兄弟暫到公差家住一兩
日,女孩兒即央媒人賣身來救你。」王員外道:「這事怎麼使得,則索聽天罷了。
」翠翹道:「此事到官,決無生理。父、弟死則宗枝絕,而母氏無依,我姐妹亦必
流落。何如捨我一身,全父弟以全宗嗣,全宗嗣以全母妹。所捨者一身,所全者重
大。家貧見孝子,為子死孝,正此時也。苟可救父,死且不惜,矧未至於死者乎!
我志已決,爹爹勿以我為慮也。且女生外向,原非家中物。愧女不能為緹縈上書救
親,獨不能為李寄賣身庇父乎!」言畢,詞氣激烈,顏色淒慘。王員外嗚咽不能答
一語,惟低頭墮淚而已。

  應捕酒飯已完,對翠翹道:「多謝,我們且帶令尊令弟去,姑娘作急理會,三
日後便要帶到官了。我可憐你孝心,所以替你擔遲兩日,你卻不要自誤大事。你父
親兄弟,我不難為他,飯是要送來吃的。王媽媽你卻要同到我家走一遭,方認得送
飯。這是賊情事,沒人敢上前,只好靠自家。我再替你央個媒婆,尋個好人家,也
不枉了她一點孝心。」翠翹道:「娘,上司說得極是,你要同他走一遭,看爹爹兄
弟如何著落,才好計較。」王媽媽只得跟應捕去了。

  翠雲道:「姐姐,這事怎了?」翠翹道:「鬻我一身,則全家無事矣。」翠雲
道:「大家罹難,怎把姐姐一身當災。」翠翹道:「事到其間,不怕你不走這條路
。你年幼怎做得此事。你做良臣,孝事父母;我做忠臣,殺身成仁罷了。你看爹爹
兄弟那般受刑,能經幾次吊打。他二人一死,大家少不得也要流落。捨我一身,保
全一家,苦事亦是快事。我已看破此身,一任東皇磨滅。但只……」便住了口。

  翠雲道:「姐姐有甚不了語,到這樣時候還不說向妹子?姐姐,我看你滿臉含
憂,兩眉積恨,有萬千心事,似又在憂愁苦惱之外。」翠翹道:「然,信有之。欲
對妹言,難以啟齒;如若不言,又怕辜負了那志誠種一片心。」翠雲驚道:「所謂
志誠種,莫非金千里乎?姐姐從未覿面,何從知其志誠?」翠翹歎道:「余承金生
不諱之盟,誓同偕老。今日禍生不測,全孝安能全義。我此一去,未知飄泊何方。
彼及歸來,萬種相思安托。賢妹端坐,受我一禮。」翠雲道:「姐姐要拜我卻是為
何?」翠翹道:「此拜不為別事,金郎未了恩情,盡托賢妹為我償還。我雖骨化形
消,因風委露,亦含笑於地下矣。」言畢,放聲大哭,死去移時方醒。

  翠雲慌抱之懷中,道:「姐姐之命,妹無不領,願姐姐好自珍重。」翠翹道:
「金郎遼陽才去,救父救弟又不能少待須臾,事出兩難,不得不托妹氏,以償恩情
債負。金生與我有盟章一道,銀串一雙,盡付賢妹。賢妹善事多情,求以為好可也
。金生之情不多得,金生之品不易逢,我與他無限期許,悉賴賢妹完之。他日夫榮
妻貴,慎毋忘作媒人也。倘媒婆一至,則不及再言,聊為數字,轉寄情郎:為言紅
顏薄命,至今斯驗矣。回想月下之盟,可復得乎?金郎體薄而耽於酒,幸少節之,
以成其志。所有胡琴《閨怨》一闋,乃我生平得意之作,予以情近《離騷》,不免
飄泊之苦。他日撫我胡琴,度我怨調,淒風苦雨之中,啾啾而至者,乃爾姐也。爾
夫婦其瀝酒以吊之。余昔夢劉淡仙約我題《斷腸吟》,又道余亦斷腸會中人,大約
一生行徑,不出斷腸會外。前為金郎守身,是道其常也。今遭大變,女子一身苦樂
由人,何能自主。則索聽其在天,非不堅貞也。萬一金郎多情,妹氏顧念,或有遠
訪之雅,大約錢塘江上,定有消息。妹須記者,錢江之兆,得之夢中。前兆既符,
後事大約必應。」因頓足哭道:「金郎!金郎!我翠翹負汝也!我翠翹負汝也!我
不能酬爾深情,特托妹氏以報厚德。哀哀翠翹,志可憐矣。」

  翠翹又哭了多時,忽然自止道:「妹子,我不哭了。娘回家,媒人必至,此乃
賊情事,近處斷無人來娶我,定是他鄉外府之人。一討便要走路,那時要留隻字,
方寸一亂,也不能舉筆。你可取文房四寶來。」翠雲忙尋筆硯,滴水磨墨。翠翹染
翰舒毫,一聲長歎,兩淚交流道:「金郎,我翠翹的恩愛止於此了。向全此身,不
從郎欲,只怕合巹之夕,無物為質。千不肯,萬不肯,以質情郎。早知如此,守何
為乎!」乃破涕為書云:

  翠翹薄命,禍起蕭牆。不能為緹縈代父鳴冤,而僅為李寄賣身,聊蘇家難。賣
身必為君辱,愧矣恨矣。回思花下投梭之拒,竟為翠翹薄情案矣。郎念及此,得無
慾斷翹之首,懸之市朝,為十日哭也。負此薄倖,無能自續,敬以淑妹代充下陳,
君子不棄而俯成之,庶可少酬恩情於萬一矣。

  天涯海角,指日登程。月下之盟,已成妄想。胡琴一張,怨曲一套,道香一封
,他日同我妹焚香調琴,賡歌度曲,香煙繚繞,淒風淅瀝中,有愀愀唧唧自小窗而
來者,人耶?鬼耶」翹斯在焉。仁人不叱為心,幸以杯茗瀝我怨魂,其受惠已多多
矣。生死之別,聊盡於此。言短情長,不能悉布。惟祈努力加餐,幸毋以妾為念。
父母兄弟,統冀破格垂青。萬萬。

  上千里金郎盟下,辱愛妹王翠翹斂衽拜。

  封面上寫「千里盟兄啟,」才交付與翠雲。

  忽聞叩門之聲,翠雲收起,翠翹去開門,王媽媽已同一鹹媒婆來說親。進門問
道:「是哪一位姑娘?」翠翹道:「便是妾身。」鹹媒婆道:「姑娘倒多,若是近
京人,他們一則出不起大錢,二來怕你們是賊情事,不敢來成交。只有一臨清客人
,要討個美妾。銀子倒是肯出的,但要講明,他怕是非,過了財便要帶人起身。要
替姑娘斷過,方好去說。」翠翹聽了滿眼含淚道:「既是他出得銀子,救出父親兄
弟,跟他去便了。」說得這一句,淚似湘江水,涓涓不斷流,哪裡再說得半個字出
。鹹媒婆道:「既是這等,一說便成,不須憂慮。」翠翹連連點首。

  鹹婆去了半晌,領了幾個人來。內中一人云巾華服,上前見禮,仔細將翠翹看
了又看。鹹婆捋手紮腳,抹胸按臂,果然是個十分全足的女子。那人又問可曉得甚
麼技能,鹹媒婆道:「詩詞歌賦,件件俱精。胡琴可為天下首絕。」那人道:「我
有金扇一柄,便求一揮。」遞與鹹媒婆。鹹媒婆遞與翠翹。翠翹道:「請題請韻。
」那人道:「以春日聞鳩為題,陽字為韻。」翠翹不待思索,援筆一絕,詩云:

  東風吹暖至,百草媚春陽。何事鳩呼雨,花神欲洗妝。

  題畢,付與鹹媒婆。鹹媒婆接與那人,那人道:「寫作俱工,胡琴也要請教一
曲。」此時翠翹只要救父,顧不得出乖露醜,就將他自己做的《紅顏怨》,撥動胡
琴,彈了一曲。其音哀怨淒楚,如清秋鶴唳,幽谷猿啼,聞者不禁涕之無從,而彈
者業已心灰腸斷。那人道:「果好絕技,真未曾聞,要多少財禮?」鹹媒婆道:「
他要救拔父親,非五百兩不濟事。」那人道:「那要得許多,三百兩吧。」翠翹道
:「以肉身賣錢,不能濟事,賣之何用!」那人道:「一概乾淨,四百兩吧。」翠
翹道:「非五百不可。」那人又增五十,兩下講定,問那個出筆?

  翠翹道:「這卻要我爹爹主張。」因對鹹媒婆道:「煩你到終公差家,請我家
父親兄弟回來,當面交銀。待我親見父、弟脫了患難,就去他鄉外府,我也瞑目甘
心。如今你東我西,知他怎的,我卻自家送了自家身子。」鹹媒婆道:「說得是,
我明日同令尊、令弟、終老爹一齊約了這位同來,成事便了。」那人著跟隨的送了
三錢一個相封,同媒婆去了。

  翠翹道:「娘,你也收拾些水飯,拿與爹爹兄弟吃,就邀終公差同來,我要在
他身上討爹爹兄弟清白文書,方放心去哩。」王婆如癡如呆沒了主意,聽女兒這般
說,便是恁般。翠雲忙收拾了些水飯,與母親拿了去不題。

  且說翠翹姐妹等到黃昏,不見母親回來。翠翹道:「妹子,母親此時不回來,
此夜大約在終家住了。我兩朝未睡,明日要替父親兄弟討清白,須要一段真正精神
對他。妹子,你將廚下收拾一收拾,仔細看管燈燭,我假寐片時,再與你談心。」
言畢,神昏體倦,就從亂草榻上和衣而睡。

  朦朦朧朧,忽見金生自外而入道:「翠翹,你為何在此呆睡?」翠翹驚醒,見
是金重,道:「哥哥來得正好,若到明日,妾身已屬之他人矣。」金生道:「怎遭
此變?」翠翹道:「姨娘家誤住響馬賊,連坐如此。終公差許三百金,可救父、弟
之命。妾激於義氣,已許賣身保全。早上講了四百五十兩銀子,明日兌了,便要隨
他起身。料來不能見郎,已將盟章等物盡付小妹,囑他終事君子,代報哥哥恩情,
不想哥哥卻在這裡。」金生道:「我正欲起身,聞卿罹禍,怎忍捨卿而去。日裡不
敢探望,乘夜相訪。既是止要三百金,此事容易,我一力為之。」

  少傾,公差、父母俱至,那日閒人來看的,也同在裡面坐下,便講價錢。金生
挺身道:「翠翹原是我的妻子,我因出外事急,乃為此舉。今我已至,三百金我自
代用,豈隨你遠方人乎!」那人道:「既有三百金,自然是金相公的人了。」金生
叫書僮取白金三百兩,放在桌上。終公差寫了一張包管文書,收了銀子,放了父、
弟。那相的人不肯去,道:「我費了多少工夫,尋得一個人,我要拿去趁幾千兩銀
子,你卻不知不覺要奪了去,那個肯替我你兩個跌一交?」金生大怒道:「你這般
說起來,你是個販稍的了,叫地方替我拿了這販賣人口的賊。」那人看見不是風色
,抽身便走。翠翹同父母再回拜謝,乃擇日完婚。笙簫鼓樂,送入洞房。兩人正欲
成親,忽見那相她人,統一班兇徒,打入洞房,搶了翠翹便走。後面金生領人追趕
,一人將翠翹扶上馬背,道:「坐好了,看跌下來。」翠翹攀住鞍□,那人揚鞭大
喝,其馬四足騰空,其去如飛,人漸不見。翠翹道:「如是快馬,金郎怎趕得我上
。待我攀住一物,跳下來等他,豈不是好。」信手一扯,扯住一根樹不放。那馬脫
空而去,翠翹正欲跳下地來,往下一看,呀!不好了,卻不是平地,乃沒天沒地大
的一個火坑。烈焰騰騰,光飛萬丈,磨盤大的火塊滾將上來。那樹通身都著,翠翹
驚得三魂杳杳,七魄悠悠。正在危急存亡之際,樹上飛下一塊斗大的火球,照翠翹
劈面打來。翠翹大叫一聲,「燒殺我也!」驚醒乃是一夢。

  但見四壁蕭然,孤燈半滅。月影橫窗,微風窺戶。淚眼朦朧,金生何在!惟有
小妹睡於腳後。翠翹長歎道:「好凶夢也,我之生平,大約在此夢中結果了。咳!
金生,金生!歸來相憶,空結半生緣。我王翠翹再不能和你邀月聯詩,指天矢日矣
。」正是夢破簷鈴驚鐵馬,方知身是幻中人。遂挑燈題驚夢覺九詠云:

  其 一:驚夢覺,鼯鼠頻窺燭。燭光明滅似含愁,何曾照見殘妝束!

  其 二:驚夢覺,簷前鐵馬搖。水火不知何處也?已燒妖廟倒藍橋。

  其 三:驚夢覺,角鼓悲聲壯。可憐紅粉去何之?一度思量一悵怏。

  其 四:驚夢覺,參橫斗斜倒。今夜淒涼只四生,來朝分手天涯杳。

  其 五:驚夢覺,竹稍風擺錯。冉冉依依似阿儂,飄飄蕩蕩無著落。

  其 六:驚夢覺,子規啼夜半。血淚徵人催出門,不如歸去何須喚。

  其 七:驚夢覺,鳥啼殘月落。天昏地暗秋寥,露冷風淒人寂寞。

  其 八:驚夢覺,松聲低作濤。耳邊似訴相思雜,心上疑聞怨恨高。

  其 九:驚夢覺,花影疏欞罩。悄悄冥冥疑去來,杜鵑移到窗前叫。

  翠翹題罷,心緒如麻,不復就枕,惟有低徊腸斷而已。正是:

  已極夢中苦,復作苦中夢。苦夢不復離,驚覺亦何用!

  翠翹不知更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甘心受百忙裡猛棄生死 捨不得一家人哭斷肝腸


  詞曰:誰肯死,鹹願生,禍到臨頭生死輕。

     悲流儘是鵑啼血,痛殺無非猿斷聲。   右調《搗練子》


  話說翠翹徘徊既久,天色漸明,因呼翠雲道:「妹妹,且明矣。怕有人來,可
起來打點茶湯,等候爹媽們回來。」翠雲驚起道:「姐姐,幾時醒的?」翠翹道:
「我半夜間作一惡夢,大約今日必行。我身流落,命已定矣,我亦無怨。但有『驚
夢覺』九詠,金郎回時,你可付與他,為道姐姐去時筆也。」翠雲道:「姐姐做甚
惡夢?」翠翹道:「夢境之惡,言之更增悲苦,則索吞聲忍氣罷了。只要吾妹善保
此身,好與金郎偕老,吾生平志願盡托於汝矣。」

  翠雲接詩,正欲細看,俄聞叩戶。翠雲開門,其母已至。看著翠翹說道:「我
兒,你爹爹說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則索聽乎數吧。倘必不能免,拼得大家
同死,到轉乾淨。怎忍將你一人飄泊天涯,閤家卻受全生之福!』」

  翠翹含淚道:「爹爹所說,自是慈父之言。但為女孩的,目擊嚴親罹此慘禍,
若殺此身可以免禍,亦所不惜。況賣未必至於死乎!且女生外向,一落娘胎便屬別
人。孩兒常恐嫁出不能報酬父母之恩,今遇顛沛流離之日,正人子死孝之時。雖雲
患難,倒也了卻做女兒報親的一段心腸。況兒薄命,又負才華,為造化所忌。若不
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慘。與其泯泯無聞,死於床第,與草木同其腐朽;無寧為父母
做得一樁大事,烈烈轟轟,死於烈火場中,可以名傳不朽。兒心已定,兒志已堅,
情願捨身以保全家之難,雖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甘心也。我若不捨此身,以
致父死囹圄,弟喪牢獄,那時寡母弱女,報冤無地,度日無糧,怕不流落作人之婢
妾!與其家破人亡,後為婢妾,何如為全家保嗣的女子。天不負吾,此去自落好處
安身。若命該挫折,也去消了這段苦楚公案。安見遠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傍父母
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兒此去不勝如在膝下也?其權在命,其定在數,固不
由人也。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討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為。女此去小心勤謹,以事
姑嫜,以敬夫子。萬一得其歡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逢,俱未可知也。女
籌之熟矣,父母無為我慮。」

  其母大哭道:「兒呵,你是怎樣生的,怎樣養的,怎捨得你賣把人家做小。你
不曉得那做小的苦楚哩!如今他愛好娶了你,到家見了正妻,吵吵鬧鬧,丈夫就有
十二分愛你心腸,被眾人一挑一說,也放落了八九分。況你人生面不熟,那個肯來
憐你。到其間生死由他。我的兒,只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況大娘子最易吃醋,
且莫說那丈夫畏懼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懼丈夫的,不敢加害於你,那些假賢假
惠亦是屠肆菩心,饑狸悲鼠,有甚真心見呵!那樣冷面冷孔,怕你不能假逢迎,詐
鶻突去伏事他。況你自小嬌癡,身喜華麗。到人家做小,要睡遲起早,妝扮老成。
思及於此,可不痛殺你娘也!」言罷,哭死於地。

  翠翹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甦醒,你女孩兒無過是賣身,又不至死,怎倒
先痛殺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愛惜女兒,倒是加添女
兒之罪了。娘,你須支撐,保全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你們若能完完全
全,做女兒的就死在他鄉,飄流異國,也是甘心的了。娘若有差池,莫說是生,就
是死在陰司,兒也不能瞑目。」翠雲忙拿了一盞滾湯來灌,灌了兩口,王媽媽方漸
漸還生,道:「兒,我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死別生離,
都是一樣。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禍,又傷心;言到你賣身,又腸斷,實實不忍目擊這
些光景,倒不如我一命歸泉,眼不見,隨你們罷了。」言畢,以頭觸柱。翠翹、翠
雲雙雙抱住道:「娘,你若一死,這事一發急急。」言到傷情,都說不出。母子三
人相抱而哭,好傷感人也。正是:

  死別已吞聲,生離常惻惻。何況死與生,別離在頃刻。

  任是鐵石人,難免不嗚咽。何況骨肉親,自應淚流血。

  三人正哭得無解無休,忽聽得門外人聲如沸。翠翹道:「娘且勿哭,爹行來矣
。」大家一齊住聲,開門,果是父親、兄弟,同終公差、鹹媒婆、馬客人一齊來至
。王員外見了翠翹,便扯住放聲痛哭。翠翹道:「爹爹,哭且少住,講了正經事,
再哭未遲。」那王員外哪裡忍得住,大家萬般寬慰,方才稍歇。

  翠翹心如刀割,硬了肚腸,對終公差道:「終老爹,如今我有銀子了,且請教
老爹怎生出脫我父親與兄弟個乾淨?把個憑據執照與我,我好兌銀子交與老爹,我
便隨馬爺起身了。若是不能乾淨,銀子用了,官司依然不結,何苦將我身又去出醜
!拼得一個同死,便擊了登聞鼓,也須明白這場冤屈。只圖皮不破,血不出,安耽
無事,所以捨了此身,以全一家。終老爹須要做得老成方妙。」

  終公差道:「我老終身子雖在衙門中,卻吃一口長素,做得的做,做不得的決
不去沾染。所以官府曉得我忠厚,抑且肯相信。朋友曉得我直率,也肯付託。我說
了一句就是一句,再要我改第二句口,就砍了頭我也改不來。姑娘你為令尊賣身,
是甚麼樣錢財,敢花費了姑娘的!我將三百銀子都放在宅上,先同令尊令弟見了本
官,當面討個執照,與你家無干。然後將銀子送將進去,就見響馬賊,替他說明,
不許攀扯你家。把他多少銀子,我們這伙子裡有十個頭目,納攏來吃一席公會酒,
道王家事是我終事管的,凡各衙門有甚風聲,都求列位遮蓋。把你們鄉里的名色,
做上一張公舉呈子,到該管衙門,討了印信,與你家無干。我老終外寫一張包管文
書,把你父親,保全始終無事,你還怕甚的?」翠翹點頭道:「這等做得老靠停當
,我無慮矣。」

  終公差又對那客人道:「馬老爹,兌起銀子來,成了文書。待我替他完了公務
,就打發姑娘隨老爹起身。姑娘原為她父親賣身,她若不見官司完結,怎肯放心而
去。」那姓馬的有難狀,終公差道:「馬老爹,不妨的。人有幾等,她是有行止忠
厚人家,我終事包得起。若有甚話說,都在我身上。我寫個領票把你就是。」馬客
人道:「既是終老爹肯招當,成交兌銀子便是。」終事取筆硯,寫承管文書一紙:

  立承管文約人終事,今因孝女王翠翹為父賣身與馬客人為妾,當得財禮銀四百
五十兩,期三日內官司結局過門,隨行出境不誤。恐人心不測,立此承管文書存照
。某年某月某日。立承管文約人終事,中人鹹老娘、晏九如。

  終事寫完,遞與馬客人。客人看了收下道:「既老爹擔當,沒有不肯之理。寫
起婚書,兌銀便是。」終公差對翠翹道:「姑娘,事不宜遲,快些立了文書,兌了
銀子,好去幹正經事。」翠翹對父道:「事急矣,除了此著,別無生路。爹爹放硬
了肚腸,只當不曾生女孩兒一般,快些寫起文書來,不要耽閣時光。」

  王員外聽了,放聲大哭,氣都不能轉聲。娘同兄弟、妹子也哭做一團。翠翹看
了這個光景,料來父親不肯起筆的,咬定牙根,忍住眼淚道:「終老爹,我爹爹怎
忍寫賣我的文書,罷罷罷,此念原是我自家起的,我自己立張婚書便了。」終公差
道:「姑娘言之有理,看來令尊是不忍落筆的。姑娘自寫一張,倒撇脫些。」翠翹
含淚研墨,舒繭揮毫,將欲舉筆,想起金生,默歎道:「金生,你好無緣也,翠翹
好薄命也,造化好刻毒也!前夜訂盟,昨日分離,今日便寫賣身文契。分離險阻之
苦,無人不可,何獨使王翠翹盡嘗其毒也!」思及於此,淚如湧泉。恐怕愈增父母
之患,只得強忍眼淚,破涕寫成婚書:

  立婚書女王翠翹,系北京大名府民籍,因父屈陷縲紲無救,情願央媒嫁與馬門
為妾。當得財禮銀四百五十兩,當日一併收足。過門之後,或住或行,或妻或妾,
聽從自便。恐後無憑,立此婚書存照。嘉靖某年四月望日。立婚書女王翠翹,中人
終子真、晏九如,媒人鹹老娘,父王章,母何氏,弟王觀。

  翠翹寫完,自家簽了一個花押,遞與鹹媒婆。鹹媒婆也畫了個字,遞與終公差
。終公差畫了花押,叫王員外道:「王老爹,你也填了個花押,好兌銀子。」那王
員外哭道:「終老爹,我為父的不能蔭庇女兒,為她擇配名門,今日卻叫她一人賣
身,救我一家之難,於心何忍!於情何安!終老爹,我肝腸寸斷,心量俱搖,教我
怎麼忍得簽這個字!」翠翹道:「爹爹,簽了吧,只當不曾生女孩兒,不要只管遲
捱,恐誤了正經事體。」

  王員外聽了這句話兒,就像熱油灌頂,鋼刀刺心一般,趕上前一把抱住了翠翹
道:「苦命的兒呵!你在那裡生來那裡養,卻嫁在哪裡去了?我做爹的打點怎麼樣
風光嫁你,到如今風光在哪裡?不想風光也罷了,天哪!還要賣你身子救我性命,
我要這苦命怎的!」言罷,照牆一頭觸去。早已虧得終公差擋住,還不至十分重傷


  翠翹忙趕上前抱住,道:「爹,一家人眼睜睜要你做主,你怎麼想這樣短見。
兄弟又小,妹子未嫁,官司未了,爹若一死,母親靠著何人,兄弟靠著何人,妹子
靠著何人?莫說女孩兒一身流落他鄉,就是他三口兒也要做飄零之輩了。爹,你怎
不想想孰輕孰重,孰急孰緩?我去,一家安然;爹死,全家散敗。爹的身子關係甚
大,怎忍自經溝瀆。今雖好人多磨難,然留得青山在,自有砍柴時。你挨過此難,
自有回天日子。兄弟讀書,豈無長進時候。那時節家門昌盛,富貴駢臻,男婚女嫁
,果若不忘了女孩兒,差一蒼頭尋見女兒,同兄弟來看我一面,便是爹爹不忘女兒
再生之恩,女孩兒感德無量矣。你今日死了,有甚好處,有甚風光!」

  王員外道:「兒,你言雖是,卻叫你爹怎麼捨得!」翠翹道:「爹,事到其間
,再無別著可以解危。爹乃綱常男子,果敢丈夫,當割不忍之愛,斬不斷之恩,以
成大事。怎效兒女柔腸,啾啾嘖嘖,毫沒有英雄之氣。爹,你女兒倒做得殺身成仁
的女子,爹怎不做那明哲保身的丈夫。且死有輕有重,但要死得其所。有死重於泰
山者,惟恐不得其死;有死輕於鴻毛者,惟恐輕身受死。所以曹娥、緹縈以身殉親
,以死之所繫者重也;竇娥、西施身辱焉而不死,以死之無關於身世也。今當家難
流漓之日,正是女孩兒捨身報親之際。古人說得好,養兒防老,又道家貧見孝子。
你女孩兒正在這急水灘頭,要立定腳跟,做一個不朽公案,留與後人作話柄相傳。
雖說不幸,實有大倖存焉。況兒賦命原薄,不賤必夭。假如你女兒偶得病身亡,雖
有孝心,何人憐念?今不幸遇此父難家殃,反成了一個孝女義婦。返之於心,無愧
於怍,此雖極慘切事,亦是極快志事。還有一說,假如你女孩兒賦情不肖,敗壞家
門,行那文君、鶯紅勾當,弄出惡名醜行,父母國人方欲手刃之為快,哪個來憐惜
一聲。這樣比起來,女孩兒今日之事,豈不是絕美絕好絕佳的。你看,父母為我悲
傷,旁人為我涕泗,女豈非天上人乎?生女而令之聞者讚揚,見者憐惜,其所貽不
既多乎?何必首飾之盛,衣服之饒,乃為陪送也。兒聞仁者贈之以言,今父贈之以
孝義,生可與緹縈、李寄爭芳,死可與曹娥媲美,極不朽之盛事矣。兒既甘心從事
,父亦可以少減愁煩。時光不待,簽了花押,等馬老爹好兌銀子。」

  大家一齊道:「姑娘說得有理。女生外向,原是要嫁的。況此處離臨清也不甚
遠,你事體完了,安頓家眷,不妨又去看得的。又不是文姬遠嫁,昭君出塞。同在
大明國內,何須苦苦傷悲留戀,辜負令愛一段孝意。且這馬老爹以數百金娶令愛,
定非以下人家,你老人家不必憂慮。他們百年夫婦,你倒爽利些。馬老爹又說他大
娘無所出,只要命好,到他家中生了一子,撞著正經妻子死了,就扶起正來。丈夫
中了,便是夫人;兒子長進,便是大奶奶,那個敢輕薄。若是命不好,嫁到人家為
正妻,家道一日貧窮一日,撞丈夫不著,生兒子不著,將傢俬蕩費完了,要穿沒得
穿,要吃沒得吃,枵腹終年,愁苦一世,要比那命好的妾,哪裡趕得上來。這叫做
萬事莫將奸巧覓,一生都是命安排。為女兒嫁人家,就像借捨投胎一樣,哪裡是用
心揀擇得的?令愛該好,到馬家享福起來,安知不好似在你身邊。馬老爹一朝發達
,怕不是個夫人。我說個故事你聽:「江西有一劉按台,到揚州充作客人討妾,到
周家看了一個女子中意。那周家臨嫁之時,捨不得親生女兒遠去,將一個養的女兒
換了,嫁去上船。那按院一眼認出道:『你不是昨日所定的。』這女子道:『我不
如她麼?』按台道:『卿莊重艷逸,勝渠十倍,福享亦當過之。但我乃相士,抽豐
而回,無子討妾,恐屈卿耳。』女子道:『嫁夫著主,我有福夫君亦不久貧賤。舍
妹年幼,父母不忍遠行,妾特代之拜。』那按院大喜。歸家值夫人已死,便立為正
室。次年生一子,那按台升山東巡撫,過揚州,周氏來見其父母,妹猶未嫁。道其
巔末,妹悔懸樑而死。令愛這點孝心,安知沒有恁般遇合。」說得王員外低頭無言
。正是:心中無限傷心事,盡在低頭不語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孝女捨身行孝猶費周旋 金夫消屈得金全不費力


  詞曰:思盡孝,想成仁,豈惜捐軀與殺身。

     涕流梅子酸侵鼻,胸咽蓮心苦死人。     右調《搗練子》


  話說王員外因不肯畫字,被他們說的說講的講,逼得進退無計,只把眼看著翠
翹,撲簌簌兩淚交流。翠翹見爹不肯動筆,因發急道聲:「爹,你不畫字,事必難
成。此事不成,爹行必死,一家必流落。與其立而視爹行之死,一家流落,毋寧我
身先死,不見為淨。罷罷罷!休休休!滿腔心事一齊丟。」因大叫一聲:「爹爹,
我先死也!」照著柱子上就是一頭。王員外突然看見,魂都驚出,忙向前急抱時,
已撞暈了,撲身倒地。慌的他亂叫:「我兒快甦醒,你爹爹畫字了。」王媽媽、王
觀、翠雲一齊圍著,叫兒的叫兒,叫姊的叫姊,叫姑娘的叫姑娘,一面取滾水來灌
。灌了多時,翠翹方醒,道:「爹,你不肯簽押,灌我活來何用?」王員外連連道
:「兒,我畫,我畫,一家人都畫就是,兒好掙揣。」

  又半晌,翠翹哭道:「甚麼好事孩兒要搶著做,只是若不如此,必至大家同死
,王家宗祠一旦斷矣。想上想下,捨我一身,便全了多少大事。你們若畫字,我自
不消說;若不畫字,我不是刀上便是繩上,不是水中就是火中,尋個自盡便了。決
不看你們死的死,流的流,苦的苦,刑的刑,受這些活地獄。」

  王員外道:「我一筆畫了便是。」翠翹道:「你莫騙我,你捨不得女孩兒死,
一家人都簽了花押把我,我方才起來。」王員外見女兒如此行徑,不敢執拗,忍氣
吞聲,含淚咬牙,只得拿起筆來簽了一個花字,遞與妻子。王媽媽哭道:「兒,我
不簽這字,還是我的女兒,簽了字便是馬家人了,叫你娘怎下得手來!」翠翹道:
「娘,譬如你女兒病死了,也要過日子。你女兒如今是嫁,不是死,還可寬一著,
不要恁的悲哀,反添人的腸斷。」王媽媽含淚,也畫了一字,遞與王觀。王觀道:
「姐姐,自古道得好,養兒防老。今日之事,刀斬斧剁,乃我該當的職分,與你何
干,怎麼叫姐姐遠去天涯,賣身救父,我心何安!我心何忍!姐姐,叫我這筆怎麼
拿得起來!」言罷,又放聲痛哭。

  翠翹道:「兄弟,我值得甚來,你一身上關祖宗享祀,中關父母孝養,下關子
嗣宗枝。你姐姐止於此了,不能報父母養育之恩,全靠兄弟代我善事雙親。兄弟你
若以姐心為念,克孝雙親,你姐姐就死在他鄉,也是瞑目甘心的。」言罷,倒身便
拜道:「年老爹娘,全托兄弟孝養。」姊弟哭做一團。終公差道:「王大爺,簽了
字兌銀子,好做正經事,要不只管悲傷,哭壞了令姐。」翠翹聞得此言,便住了口
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益。兄弟你且畫了字,清結了官司,還有日把耽擱,替你
慢慢再說。」王觀見父母都已畫了字,硬著心腸也簽一個花押。翠翹拿了遞與鹹媒
婆,鹹媒婆遞與馬客人。

  馬客人看了,叫伏侍的取出銀子,兌了四百五十兩。翠翹央終公差到緞子店裡
借了一個天平,一封封兌過,少五兩天平。翠翹道:「此銀本不該爭添,但我為父
賣身,不得不如此明白。」那姓馬的又添足了。翠翹對終公差道:「今日還見得成
麼?」終公差道:「這個早晚見得的。」翠翹道:「如此極好,事不宜遲。你寫了
一張清白文書,我把公分銀子交了與你,官裡銀子待我兄弟拿了,你同我父親去見
你本官,當面討個清白執照。事完回到我家。吃個清白酒。馬爺也屈在這裡一座。


  終公差道:「姑娘十分爽快,會做事。就著我兒子終勤在這裡相幫買辦,我們
同進衙門,先完了官府的事,再來寫清白文書,完這私事。」對那姓馬的道:「馬
爺也同到衙門前耍子耍子,便好同來吃酒。」就叫那姓晏的寫起一個討清白的手本
,一紙鄰舍十家聯的公舉呈子,拿一個釋匣,盛了一百兩銀子,大家一齊到中城兵
馬司前,同王家父子進衙門。

  傳梆直入後堂,叩見楊兵馬,道了前事。兵馬道:「既有公舉,合是屈情,我
替你十分脫個乾淨便是,文書上不曾沾關你父子。那賊頭我帶來還要分付他,不許
沾關你父子。把這公舉呈子落房存案,執照一個、去示一張,你拿去作護身符。若
有人干連你。都在我老爺身上。」當面批了手本執照,就著該房憑那張公舉呈子,
立了一個清白案,當面開了鐐肘枷鎖。王家父子磕頭謝恩而出。

  終公差又同他見響馬道:「你們都是好漢營生,這王家父子實是與他無干。你
就咬定他,左右也替不得你。可憐弄得他家破身亡,也儘夠他受用了。他賣女兒銀
五十兩送與列位買命,列位可憐,不要扳他,放條生路吧。」一個響馬道:「他原
不曾與我同事,只替我吃了兩席酒是真的。後來我犯事,他便丟我們去了。我們怪
他沒情,因此上牽連他句把兒。既是說過,今後不牽連他便是。」王家父子連連叩
謝,獻上銀子。響馬道:「多謝你了,我們再不扳你了。」

  終公差同王家父子出了監門,道:「便宜了五十兩,到該房用兩分兒,做得案
卷便掙些。」王員外聽從,稱了五兩銀子遞與終公差,同見刑房,刑房原是官府分
付過的,落得做人情,立時做起案卷,洗得十分乾淨,送進衙門,用了印信不題。

  王家父子脫了罪名,餘下四十五兩銀子,在街坊上買了兩件衣服,回家見了妻
女道:「官司倒都了帳了。」翠翹轉悲為喜道:「只要官司清白,自然做起人家來
。爹爹、兄弟如今是無罪人了。去梳梳頭,帶了巾兒,謝謝終老爹。」父子兩個真
正去梳洗梳洗,穿起衣服。文物衣冠,非復囚頭囚腦之狀。上前替終公差作揖申謝
,又替姓馬的見了禮,鹹媒婆亦作了揖。

  終公差寫了一張清白包管文書方完,那些夥計一齊走到道:「聞得衙門裡說,
王家父子都已釋放,想是心事妥貼了,我們特來恭喜。」終事道:「來得正好,王
員外備了一個薄禮,欲著我來相請。有五十兩銀子在此,列位在這清白文書上簽一
花名,便領去公分就是。」眾人見官府已是清白,落得做好人,一齊道:「這事原
是假的,既是終老爹代管,我們自然聽命。」一人簽了一個花名,作了一個揖,道
聲恭喜,拿了公分去了。

  終事對翠翹道:「姑娘孝心所感,開口件色順溜,兩處省下了一百兩。」翠翹
道:「此皆老爺所賜,就將這五十兩送與老爹作辛苦錢。」終公差道:「姑娘再不
要說起,哪家掛得沒事牌,哪家必得好兒女。你賣身救父,這樣銀子是用不得的。
我家也有女兒,人心都是一樣,見賢思齊。員外虧得有你這樣好女兒,所以逃得這
條命。我看你父子恁般傷情,我若是個財主,我就替令尊用了這項銀子,全了你父
子分離,也是陰騭勾當。可惜我有此心,無此力,空抱了一點好念頭。我是不想趁
你銀子的,若是要趁銀子,怕這一百落下來的我不會趁,倒在姑娘手裡接五十兩銀
子。這話再不消提起,留與令尊作本錢。可憐遇事之後,室如懸磐,野無青草,不
知幾時做得人家起來。這張清白文書好生收了,是要緊的。」

  翠翹欲強他受,終事發激道:「我說不受,定是不受的,若受這主銀子,等我
家也遭橫事,女兒也去賣身!」翠翹連連道:「不消發誓,我曉得終老爹是個頂天
立地的男子了。但負此大恩,何日方能圖報!待奴家拜為繼父,遠嫁他方,早朝夜
晚,對天禱告,繼父終公,願你多福多壽多男子。」言畢,倒身下拜。終老辭之不
得,受了兩拜。

  須臾酒至,外則馬客人、晏九如、終子貞、終勤、王員外父子;內則鹹老娘、
他們母子姊妹。酒至半酣,馬客人起身道:「王老爹官司已完,令愛卻要明日過門
。小弟來日已久,急欲登程,不能少待。」王員外含淚道:「尊客明日求停一日,
待老夫辦些鋪陳衣服,後日過門罷了。」終公道:「要在後日,我承姑娘拜我為繼
父,也要尋些首飾衣服,打發山妻、小女來送至。」馬客人沒奈何,只得應允了。
後來張、王二家竟成通家之雅。王觀讀書長進,討了終子貞女兒為妻,也受縣君誥
命。這是後事,按下不題。

  當日酒為事擾,不能暢飲而散。終公留馬客人到自家屋裡居住,恐他乃遠方過
客,不能深信,留在自己家中,以釋其疑。

  客散,王氏一家,人人辛苦,個個勞倦,都去睡了。獨有翠翹為金生一案,懷
在胸中,不能頓釋。想著前日定盟光景,今日賣身光景,後日相思光景,以足頓地
低聲哭道:「金郎,金郎,你妻子要抱琵琶過別船了,你回來時若是剛腸男子,將
奴撇開一邊,翠翹之罪猶可減卻一半。若真情不化,臥柳吞花,朝思暮想,你妻子
之罪,擢發莫數矣。匆匆離別,無物慰他,再作數字以寄別懷。表我大不得已之心
,訴我無可奈何之苦,金生其有以諒我也。」裂素裙一幅,咬破了中指,瀝血傳情
。簡曰:

  自君之出,禍起蕭牆。仰盼歸期,痛焉欲絕。父罹法網,義在必救。琵琶再抱
,實為君羞。錦水有魚,玉山有鹿,彼物而親。嗟世之人兮,苦分離而莫聚。書不
盡言,言不盡意。臨別拜言,珍重萬萬。義盟千里,金兄文台。辱愛妾王翠翹泣血
斂衽百拜。

  附上俚言二律,別情怨況,殊不成詩,聊布此衷一點赤血耳。仁人不棄,置之
案頭,尚有依依小婦向君子訴別怨也。詩曰:

  寄別傷心一紙書,封緘清淚濕##。溪邊雲水驚回雁,湖畔煙波少尺魚。

  柳色低垂春正好,梅花遙折意何如。知君返旆應憐我,無奈東皇促去車。

  情不能已,又續一律,單言昔日要盟,後日會期,發淡仙錢塘之兆。詩曰:

  回首論盟慷慨深,花魂月魄幾追尋。梅花不寄南來信,芳草誰牽別後心?

  來鳳軒高雲五色,望夫台迥價千斤。相思莫下臨清淚,夢兆當時卜武林。

  題罷,淚已濕透鮫綃,一派血紅,難分孰是血書,孰是淚痕。正是:

  腸斷斷腸腸欲斷,淚痕珠上又加痕。

  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含羞告父母用情之終 忍恥賦狂且失身之始


  不說翠翹將詩簡牢封,忽然驚醒了妹子,見姐猶未睡,連忙爬起來道:「姐姐
,這是甚時候,你還不去睡,可不勞倦殺也。」翠翹道:「心中有事,實睡不著,
亦不見其為勞也。妹子醒得好,明朝所事匆忙,說也不能了括。我又成一簡,望妹
子一併收下,他日金郎回,道你姐背盟,抱琵琶過別船也。」言訖,嗚咽不能話。

  翠雲道:「姐真有情人也,到了這樣時節,身子已屬之他人,而毫無一點自謀
之念,諄諄以金郎為懷,雖倩女之情,不足多也。不知金郎如何報答姐姐。」翠翹
道:「我與金生雖未形親,實已心定,乃我仰慕終身之良人也。馬氏子乃事急相隨
,豈我之合伴乎!不知前生作甚孽障,乃結成這段惡姻緣。我此去,可事,即忍事
之;非事也,前生不了孽障,借此償還;不可事則死之,非不愛生也,見前無端惡
魔,托死繳案。為我再拜金郎,道翠翹慮彼深情,九殞難報,生死不敢忘情。叫他
努力功名,看顧我家爹娘弟妹,勝念我百倍矣。翠翹今生不能還他恩情,待來生再
補他厚愛罷了。」言訖,暈死於地。

  翠雲驚慌了,叫道:「爹爹、媽媽快醒,姐姐死去了。」父母兄弟一齊驚醒。
但見翠翹面如土色,牙關緊咬。大家叫的叫,喊的喊,燒湯的燒湯,灌將下去,移
時方醒。見了爹媽兄弟道:「呀!怎驚動爹娘兄弟,想只是夢中相逢耶。」父母道
:「兒,你驚殺我也,為甚事突然昏死?」翠翹把眼四週一看,都是一家骨肉,道
:「爹媽,你女孩兒有一心事,欲言之父母,其實含羞。欲待不言,又恐負了那人
德意。事到其間,也顧不得羞恥,不得不說了。」父母道:「兒有甚事,爹娘一一
聽你就是。」翠翹哭道:「你孩兒……」又便住了口,只是哭。

  父母以問翠雲,雲將遇金生前後事說了一遍,並那些詩詞書盟都把父母兄弟看
過。父母知女兒與金生有不諱之盟,又知女兒以貞自守,不涉淫褻,愈見尊重。道
:「兒,你書中之意,我盡曉得了。為父母一一依你,將妹子續了這段姻緣便是。
」翠翹聽得此話,倒身便拜,道:「爹爹,你若是恁般替女孩兒滿了志願,莫說是
替人為妾,便是死在他鄉,也無怨心了。」

  父母一把抱起道:「兒,是你爹爹誤了你,陷了你。你怎麼還是這等說?今生
是不能夠報你了,待來生你做我的爺娘,我做你的女兒,補報償還你罷了。兒!好
教你爺娘說,又說不出,疼又疼不止,直寸寸肝腸斷。兒,莫說是人了,就是鐵石
,聞之也斷腸。」

  大家正哭得熱鬧,忽聽得雞報三啼,鐘鳴漏盡,開窗且紅日在天矣。王員外道
:「翹兒倦極無聊,扶她去安息片時。我到外邊去辦些物事,替女兒上頭,打點些
奩儀,送她起身。」王媽媽同翠雲扶翠翹去睡,王員外同著兒子去買了幾匹尺頭,
換了幾件首飾,買些食物餚饌,整起一桌酒席。

  終公差的媽媽,同女兒蘇娘一齊到來,替翠翹開面上頭,把盞待酒。那翠翹淚
似江流,喉如土塞,那裡吃得一口酒,一塊肉。王員外父子陪終公差父子在外面吃
酒,看了這個光景,哪裡吃得落去,草草供獻一番而散。

  翠翹謝終公,終公以白銀一兩遞手。拜謝父母,父母含淚道:「願我兒夫婦齊
眉,子孫滿堂,福壽駢臻。」翠翹唯含淚而已,與兄弟妹子廝叫。王觀道:「願姐
姐此去助夫發家,早生貴子。」翠雲道:「願姐姐少解愁煩。」翠翹道:「兄弟、
妹子,願你功名顯達,福履嘉臻。你為姐的不須說起了。」此日鬱鬱而罷。

  次日,馬家著轎來娶,鹹媒人俱到,對王員外道:「馬爺說客中成親,凡事不
能盡禮,上復員外,減省為上。」王員外道:「曉得了。」此日,翠翹放聲大哭道
:「金生,金生,你妻子今日與你分離了。今生不得諧連理,願到來生續舊姻。我
王翠翹好命薄也,放著風流佳婿不能受享,而抱琵琶去嫁狂且。可憐一朵嬌花,浪
插浮泥之上。天,天!既不生我恁的好命,索性不遇著才人;既遇著才人,怎生就
不結了此才緣!」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無奈良時已屆,花轎登堂,把酒三杯,送
親過門。可憐一個絕代佳人,伴了個馬牛蠢物。

  卻說那姓馬的,自家原是個監生。久戀姻花,多年子弟變成龜。遇著監淄一個
媽兒,叫名馬秀,沒了烏龜,自家過日子。撞著這馬監生,一心相投;一個也不想
嫁,一個也不相娶;一個做媽兒,一個做幫龜。討了兩個粉頭,好過日子。因手下
一個丫頭從良去了,接得他財禮銀三百兩。自家又湊了兩百,到京中來討個人手,
撞著媒人,就討了王翠翹。翠翹才色兼全,技巧無二,十分中意。不說出臨淄,只
托名臨清。

  當日討了翠翹進門,款待了媒人,馬臨生回房成親,想道:「如此這樣一個標
緻女子,拿去梳籠,先有幾百兩到手,不可破了罐子。」又想道:「還不曾出京,
若不與他成親,這妮子替父母一說,豈不吵出事來。就是睡破了,到家裡教他裝做
未成人的光景,這主銀子依然還在荷包裡。待我落得討她個頭湯,快活快活。我那
秀媽曉得,還要吃得個醋不要哩。不要管他,到了家裡交把他,我把那做舅舅的面
孔放將出來,他自然不怪我了。若是這妮子對我撒嬌,我對秀媽一說,一頓皮鞭,
打得她落花流水,她再怎敢妄動。今夜且落得受用那新新鮮鮮的活寶貝著。」思想
已定,然後收拾進房成親。

  卻說翠翹坐在床上,人俱退去,四顧無人,連姓馬的也不在。忖道:「這是個
什麼人家,將幾百銀子娶個人,也不著個人來相伴。新郎也不知在哪裡?看他恁般
行徑,實不像個好人家,倒像以我為奇貨了。跟隨童僕雖有,卻無大小之分。接耳
交頭,哪似大家氣象。我王翠翹錯投胎也,不如一死,免受污辱。」又忖道:「我
方才出門,就去尋死,到官也要連累我父親。他費了四五百銀子討個人,不曾成親
就死了,怎肯甘心。罷罷,拼得一死,放在胸中,且隨他到家。如不妥貼,死在他
那裡,也就不連累我爹媽了。」抬頭看見桌上一把剃刀,翠翹起身,輕輕走到桌邊
拿了,將汗巾包紮,藏在袖裡。

  忽然,馬龜走進房來,道聲:「娘子,好去睡了。」翠翹不答,那馬龜替她解
脫衣裳,上床成親。可憐傾國傾城色,一任狂風妒雨欺。她這嫩芯嬌香,哪慣狂風
驟雨。遊蜂浪蝶,豈識惜玉憐香。馬龜酒色昏迷,放倒頭一覺睡去。翠翹枕上流淚
道:「可惜王翠翹,就斷送在恁的個人身上。」輾轉無眠,乃成《見狂且》九章。

  其 一:乃見狂且,狗如其人。狺語哮聲,不入人倫。我得何罪,與之為親!

  其 二:乃見狂且,沐猴蠢粗。非儒非客,令令如盧。我得何罪,以之為夫!

  其 三:乃見狂且,歎我紅顏。我貧而嫁,豈曰姻緣。我得何罪,以之為天!

  其 四:乃見狂且,其老如父。父兮君子,彼猾而蠱。我獨何罪,以身伴虎!

  其 五:乃見狂且,鬼面蛇心。反覆張皇,進退變更。我狂何罪,以嫁伊人!

  其 六:乃見狂且,藏頭露尾。度彼行止,使我心悔。我獨何罪,以人嫁鬼!

  其 七:乃見狂且,心灰欲死。金屋嬋娟,勤余仰止。我獨何罪,不得其處!

  其 八:乃見狂且,如狐假虎。本非其質,綏綏自露。我獨何罪,以之為伍!

  其 九:乃見狂且,梟張狼顧。原非我流,胡為我晤?非我罪也,姻緣之誤。

  天明,馬龜起來收拾行李,打點離京。早有終公差來相探,見這個行徑,道:
「馬爺何日榮行,令岳打點相送。」馬龜不能掩道:「只在今日。」終公差道:「
成親也要三日,今日小弟有薄酒一杯,為馬爺餞行,明日早發罷了。」馬龜沒法,
只得又停了一日。

  到三朝,馬龜收拾了一輛小車,雇兩個腳夫,載了翠翹,自家騎了一匹蹇驢,
發行李出京。卻好王員外同王婆兒女一齊來到,翠翹心如刀割,淚似湘江,一句話
也說不出,倒身四拜道:「女孩兒止於此了,善保暮年,看弟妹們長進吧。」王老
夫婦哪裡回得一字,只道得一句「你好保重」,便哭得咽硬喉乾,西風猿斷。馬龜
行色匆匆,催趕起行。王員外留不住,只得同送一程。

  一路上哭哭啼啼,何曾歇口。來到五里亭,終家父子早已提壺挈盒,在那裡等
迎著道:「馬爺今日南回,薄具一樽,少壯行色。」馬龜道:「昨日過擾,宿醞未
醒,今日怎麼又叨遠送厚愛。」只得跨下驢兒,就在店中坐落。終公差外備一盒一
壺,與翠翹子母在裡邊坐。他母子們這時節才得在一處。王婆問女兒光景何如?翠
翹道:「娘,你女兒落在這人手裡,生則無憑,死則有准矣。你把女孩兒一刀割在
肚腸外,再不要想兒的好日子。」

  王婆忙問所以,翠翹道:「娘不要問,言之傷心,則索吞聲忍氣。木已成舟,
聽他怎生擺佈我,聽我怎生對敵他罷了。」王婆再四叮問,翠翹道:「入門三相,
便知其家。聽言三句,便知其品。越王在流離顛沛之中,不失夫妻君臣之冀,人知
其必興。今此人,外則主僕分明,內則鰱鯉不辨,此非大人家,必假斯文也。以數
百金娶妾,應是富翁行徑。我看他鬼頭鬼腦,到歸房後猶搖搖無主,似不欲成姻者
。仔細思量,恐事抉裂。捱至更深,方進房來。此非千金買妾之主,乃以兒為奇貨
可居之人也。家有千貫,身值千貫。彼既以數百金娶妾,明婚正娶,滿京中俱知兒
顏,亦盡堪留愛。既得此美妾,豈不留住週年半載,以暢其情。乃頭一日成親,第
二日就要起身,若非終公留,昨日已出都門矣。若雲怕正妻,一發不該就行。以新
娶愛妾送入虎口,有此情乎!此人也,未必有妻。其住居也,未必在臨清。不是討
我作美人計,定是以我為行頭,再不然則娼家流也。三者之間,必居一於此矣。其
言語失措,忽呼秀媽,忽呼媽媽,忽呼大娘,二三其說,已是可疑。又聽跟隨人道
:『家裡等人久矣,急早收拾回去。』彼失言道:『正是哩,我心中如焚,恨不得
插翅飛去。秀媽是極多心的,不要等她趕進來,還是一場把戲哩。』一人道:『這
個了得,若她老人家自趕進來,看見你替這行貨如此,連我們都是一頓好罵,你的
打鬧不消說起。』大家一齊躊躇道:『正是,快些去方好。』他道:『我巴不得今
日就離開了北京,怎奈耽擱不能脫身。』此言雖不十分明白,卻句句有礙著我的。
我早起臨妝,那跟隨的長子叫我『翹姐,快些梳頭吃飯。』我把眼看他一眼,他連
連改口道:『姨娘,姨娘。』天下豈有家主公的愛妾,用人敢如此放肆膽大乎?其
中之可疑還多,不能細記。即此三言三相,已非良善人家矣。你女兒生是他鄉之人
,死是異域之鬼,任磨任滅,其命聽天,連這些話也是多說的。娘善保尊體,看顧
爹爹,撫養弟妹。金郎一事,乃女孩兒三生未了公案。可憐母親念兒遠嫁他方,去
人之言,尚其聽之。」王婆聽這些話,心如針刺。欲哭,又恐他們於啟行不利。欲
不哭,又忍不住。

  忽聽得外邊催上車,大家一齊放聲大哭。終家父子先辭回。他們又送一程,到
十里長亭,兩邊留連不放。馬龜道:「日且暮矣,此處不是住的所在。出嫁之女,
跟不得這許多,你們回去吧。」王員外聽了此言,好似和針吞卻線,刺人腸斷系人
心。道:「馬爺,小女全靠你照管。念他遠離膝下,舉目無親,可憐!若得我這孝
順女兒身安境順,我生死銜結,永不敢忘大德。」言至傷心所在,撲身跪在地下,
一家人都跪下來。翠翹、馬龜也下車馬,同拜在地。

  馬龜看他戀戀不捨,恐生他變,罰誓道:「若是馬某輕賤你女兒,生遭強人支
解。今日啟行,把個順溜與我,路上不耽干係。」翠翹道:「爹媽回去吧。送行千
里,終須一別。」王員外沒奈何,方止了淚,安慰分手而別。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孝女甘心白刃 馬秀媽計賺紅顏


  詞曰:

  漫道落花圈套,自是甘心行孝。一死結冰霜,豈不免人嘲笑!

  知道,知道,雪裡梅花香俏。     右調《如夢令》


  話說王員外夫婦子女,看了一回,又望一回,直等去得無蹤無影,方大哭一場
。無奈何,只得嗚嗚咽咽哭回家中。不言他父母兄弟恁的悲哀,且說那馬龜別了她
父母兄弟,叫車伕趕行。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早行,非止一日,來到臨清地方。翠
翹問車伕道:「這是甚麼所在?」腳夫道:「這是臨清地方。」翠翹道:「呀!如
此到家了。」腳夫道:「早哩,早哩!再是這幾日差不多了。」翠翹點首歎道:「
果不出吾所料。」

  一路上見車馳馬驟,落日浮雲,無一非傷心之地。回望京畿,遙在碧雲天外,
腸斷心灰,淚枯氣短,漫成一絕,以志怨思。詩云:

  關山迢遞路漫漫,浪跡萍蹤不忍言。惟有癡情丟不去,浮雲落日滿山前。

  又數日,方到臨淄地面。那腳夫道:「小娘子,如今好到家了。」

  原來這臨淄是古齊地,乃山東地方。那馬龜已到本境,便先著跟隨的去報家信
,他下了牲口,跟車兒慢走。見兩個帶鬃帽的人對他道:「馬爺討得好人手,明日
來恭喜。」他答道:「不敢,不敢。」再行一程,見一婆子,年約四十以上,肥胖
長大,面頗白淨。接著道:「翹兒下車來。」翠翹見她恁的稱呼,不知是甚等人,
連連走下車子,就要相叫。那婆子道:「進家裡去,參拜了家堂香火,再行大禮。
」翠翹只得隨她進門。見那門上一對聯句道:「時逢好鳥即佳客,每對名花似美人
。」心中疑道:「這是個甚等人家?」

  進得門來,只見內中已有兩個婦人,濃妝淡抹相迎。又見有四五個讀書的在那
裡探頭張望。翠翹一發心下不解。行到家堂之處,早已有供獻果品在那裡。遠看像
一幅關聖帝君,細看卻是兩道白眉。這神道叫做白眉神,凡是娼妓人家,供養他為
香火。若是沒有生意,這些娼妓便對此神脫得赤條條,朝著他獻花禱祝一番,把筷
子連敲幾下,藏在床頭,第二日便有客來嫖。若是過年,將雞魚肉三獻五供。一碗
飯,三杯酒,請了白眉神,把這三獻五供並在一個沙盆裡,酒飯俱別用碗分盛,亦
坐在那放供獻的沙盆中。將日用的馬子,預先洗刷乾淨,到此日請獻過神道,將沙
盆放入馬子裡過除夕。次日看有甚好嫖客浪子來賀節,取出與他吃了,那人便時時
刻刻思念著她家。就要丟開,那禁陡的上心來。所以人家好子孫,新正月初二三切
不可到妓家去。

  翠翹認不得是白眉神,只道鄉風不同,各處供的上神,倒身就拜。那婆兒囑道
:「保佑翠兒千人見千人喜,萬人見萬人愛。朝朝寒食,夜夜無宵,貴客闐門,嘉
賓滿座。」翠翹雖不能盡識其鄉音,大約曉得不是好說話,淚如雨落。拜完了。那
婆兒領他到堂前道:「你磕了我的頭。」翠翹無奈何,依她磕了四個頭。婆兒道:
「磕了舅舅的頭。」翠翹道:「他是我丈夫,替我同眠同宿,今日怎麼叫我叫他做
舅舅,我卻又嫁哪個?」

  那婆兒聽得此言,急得三屍神暴跳,五陵豪氣沖天。道:「這等說起來,你要
佔我的老公了!」

  翠翹道:「明婚正娶,討我為妾生子,怎說我佔?」一發急得那婆兒氣都轉不
來,對著馬龜罵道:「臭烏龜,臭忘八,我叫你去討人來接客掙錢,誰教你替她睡
的?」那龜子一句也沒得說,只得努了那張嘴。婆兒罵翠翹道:「賤人!好子妹不
鑽龜,他就要替你睡,你也不該肯,都是你這騷娼根,癢騷發,引誘這忘八亂做。
今日若不打你,下次怎管得你來!」不由分說,一把頭髮抓住就打,翠翹此時已曉
得她是娼家,已打點要尋死,拿出藏的剃刀在手中,看得眼目眾多,不能下手,待
空行事。撞著這婆兒不知來頭,一把頭髮抓過來就打。翠翹大叫一聲「苦命翠翹,
不要命了」,望喉一剃刀,撲身倒地。但見:血似湧泉流出熱,屍如草萎玉山頹。

  翠翹橫死地下,血流滿屋,趕進一班地方人等,道:「馬秀媽,你著馬不進,
充作富翁討妾,誆騙良家子女。她不肯接客,你卻千打萬打,生生逼殺人命,這事
牽連地方的,卻是放你不得。不死便罷,死是要償命的。我們先去報了官府,免我
地方干係。」言畢,就要去。馬秀媽著了慌,道:「列位老爹且暫留一步,我不曾
問得她的來頭,聽見她不拜舅舅,說他是丈夫。我道初不斷,後來亂,打她幾下,
做個例頭。不想她如此性烈,就刎死了。若是死了,也是前生一結,若是救得活,
我擇個好人家,嫁了她就是。列位且莫報官,省得又多費一番事體。我這裡備一東
道,列位寬飲一盅,我們抬這女子去救一救看。救不活,自然要到官的,也求列位
方便。若救得活,薄具微禮,求列位不報官司。」

  那些人做好做歹道:「秀媽是曉得事的,我們便依她而行,她自然曉得我們。
大家一齊在馬家吃酒。這秀媽討個人進門,不曾趁得一個錢,倒先要破鈔,這是她
性子急逼出來的。」這賊媽兒真個慌了,叫一人扶定翠翹頭,不教她搖動。兩個人
輕輕抬上板門,到內房鋪下氈條褥子,將翠翹放在地下。到她胸前一摸,微微還有
些熱,拿些薑湯等物,撬開牙關,灌將落去。幸得喉管雖傷,未曾斷破,尚進得水
落。從已牌救起,直至黃昏,翠翹口中忽然長吁了一口氣。秀媽道:「謝天謝地,
有生氣了,快拿些熱湯水來灌。」又去請一個神效刀瘡藥的先生,替她滲上金瘡藥
,用雞皮貼上,絹幅包住,縛定道:「不可動她,將這兩服藥如今調灌一服,到五
更陽轉,方可回生,再服第二服藥。一百二十日內,著不得一毫氣惱。一經惱怒,
金瘡復裂,不能救矣。」

  秀媽謝了先生,又著人守著翠翹,自己拿十兩銀子,見那些地方鄉約道:「列
位老爹,多多起動,那女子已有轉氣,料來不致於死。薄具微意十金,與列位老爹
作辛苦錢。若明日好了,還要叩謝。」大家見她人已活了,銀子是落得的,便接口
道:「秀媽,你卻是要曉得我們的情,今日若報一報官,你多得二三十兩銀子用。
我們這樣替你省費,都因你做人好,所以肯如此。」秀媽滿口稱謝,許他還要外酬
,大家多謝散去。

  秀媽回房,酒也不敢吃,客也不敢留,也沒客敢來嫖。一家人都守著翠翹半死
不活的屍首。看看五鼓,翠翹道:「哎喲,痛殺我也,疼殺我也。王翠翹身為甚孽
,罹此不幸!」睜眼見一房人,三四個婦女,道:「這是甚處!好收我亡魂。」那
秀媽道:「翠翹兒甦醒,是我不是,不曾察得來歷,不曉得你是好人家女兒。他恁
的騙你來的,你可善自保養身子。好了,我尋個王孫貴客嫁了你。你若不願嫁,就
跟我做女兒終身,我決不強你接客做賤事。」翠翹昏迷之中聽了此言,喊一聲道:
「我那要這命!」叫得一句,氣滿胸膛,四肢厥冷,金瘡並裂,血似湧泉,依然死
去。這遭竟沒氣了,驚得秀媽要死不要活,道:「罷了,罷了,搖錢樹一朝跌倒了
。」忙去捫了口,敷上藥,調起金丹,連連灌將下去。

  直至次日傍午,又略有回生氣兒,再不敢去動彈她。救了三日,翠翹眼睛方能
正視。但閉了眼去,便見劉淡仙在旁道:「孽債未完,如何去得,錢塘江上,佳致
不淺,汝須耐者。」翠翹忖道:「明明是那斷腸會上的劉淡仙,她道『孽債未完,
如何去得』,明道我是孽中人了。此時雖勉強死了,到底來生要來還債,不如當場
結了這重公案去吧。」以此茶湯略肯沾牙。

  哪裡當得秀媽伏事慇勤,粉頭晝夜幫襯,漸進水米。秀媽一口道:「兒,我說
過不把你接客,我養得你好了。尋個正經人家,打發你起身。一夫一婦,把你當親
生女兒往來,你娘決不失信,你可掙揣。可憐你去國離鄉,遠兄弟父母,千里迢迢
,跟他到此。我叫他討個粉頭是真的,那叫她將一個良家孝女討來為娼,又破了你
的玉體。如今天氣炎熱,你若不依做娘的說,自家保養,倘有個山高水低,娘的銀
子不消說了,也可惜你青春年少,一枝花才開,就是這般沒結束了。你娘與你前日
無冤,今日無仇,就是蠢龜來賺騙你,也是你心情願賣身救父,實在得我四百五十
兩銀子,盤纏不要說起。你不為娼便罷了,何苦又害我吃人命官司。兒,你是個女
中丈夫,婦人中豪傑,度人度己,我這樣人家是趁得起,折不起的。兒,你不要不
言不語,一味拿著個要死的念頭。螻蟻尚且貪生,一死不能復生。你有甚言語,對
娘說了一番,娘不聽你,你再尋死也未遲。」委委曲曲,從從容容,懇懇切切。

  翠翹聽了,暗回想道:「她也說得有理,她實在費這一主銀子討我,我一家實
得了她那幾百銀子的惠。一些不曾補報她,若是死了,又拖累她吃官司。我今生雖
得個清白,來生難道不要填還她。況閉眼見劉淡仙道:『孽債未完,如何去得。』
若是死了,不但前生孽債未完,又增今生一種冤孽了,何時還得乾淨。她既道我好
了尋個人家嫁我,我且將計就計,替她說個明白,又還了她的身錢,又完了我的孽
債,多少是好。」因開言道:「媽,我實是得你身錢,我豈將死塗賴你。但我當時
明白講過,我自起筆賣與馬家做妾,卻不曾說賣來為娼。這紙親筆文書見在媽處,
可以質證。怎麼今日叫我做起粉頭來?我是甚等人家女兒,甚等自貴的人品,這事
怎麼做得,不得不尋了盡頭路了。媽既說把我擇人另嫁,這個只管使得。我貌非醜
陋,才非蠢,倘若遇著主兒,就高出前價些也未見得。我與媽何仇,定要將命來做
冤家。冤家只可解,不可結。可以全生,何苦要死,便依娘使得。但只一件要斷過
,經不得我好了,娘翻轉了口,那時做下來,卻不要怪我哩!」

  秀媽連連道:「我的兒,你媽媽若是騙了你,好了又逼你接客,等我遭遇強梁
,倒澆蠟燭照天紅。況生死在你,逼得你身,逼不得你心,做媽的決不食言。你再
不必狐疑,好保重自家身體。」翠翹由此強進飲食,漸漸好了。

  秀媽恐外面人雜,又將翠翹移到凝碧樓上居住。此樓三面鋪翠,一面凌空。東
望滄桑,一泓海水細杯中;北望京畿,雲裡帝城雙鳳闕;南望金陵,龍盤虎踞真人
毓;西望岐山,兼葭白露美人懷。回思父母,已是夢魂飛不到之境矣。翠翹對鏡無
聊,遙憶當日金生訂盟光景,宛如昨日。而路遠人離,杳不可問,題十不諧以記其
悲。

  其 一:一不諧,一不諧,盟言未盡禍飛來。哎呀,禍飛來,兩分開。

  其 二:二不諧,二不諧,情短情長積滿懷。哎呀,積滿懷,苦難挨。

  其 三:三不諧,三不諧,思到無思淚滿腮。哎呀,淚滿腮,不能揩。

  其 四:四不諧,四不諧,舊事新懷難擺開。哎呀,難擺開,去又來。

  其 五:五不諧,五不諧,恨咬銀牙半似呆。哎呀,半似呆,強托腮。

  其 六:六不諧,六不諧,別酒將傾日色歪。哎呀,日色歪,頭怎抬。

  其 七:七不諧,七不諧,怨殺王孫去不來。哎呀,去不來,鬼神差。

  其 八:八不諧,八不諧,死到黃泉復轉來。哎呀,復轉來,孽應該。

  其 九:九不諧,九不諧,生生拆散鳳鸞偕。哎呀,鳳鸞偕,怎安排。

  其 十:十不諧,十不諧,哀哀翠翹命兒乖。哎呀,命兒乖,真可哀。

  題畢,愈覺無聊,情殊不勝,坐臥不安。烹佳茗消渴,見新水浸溪。阜草拖嵐
,潮聲噓座,帆影拂闌,又成一律。詩云:

  入窗新水浸溪花,阜草拖嵐四望賒。近海潮聲噓座濕,隔城帆影拂諫斜。

  風扶瘦我輕登閣,浪促徵人倒印沙。往事不堪頻淚落,甌香慢煮雨前茶。

  翠翹題罷,無人和答。正自無聊,忽聽得隔樓有人良吟。翠翹側耳靜聽,只聽
得那人吟道,詩云:

  樓外誰家青鬢娃,長吟聲隔碧桃花。愁侵筆底低疑咽,怨向風前教若嗟。

  遠接芳香嗔蝶粉,微通幽意喜窗紗。卿須憐我才多藻,我卻憐卿未破瓜。

  翠翹正在污辱場中,忽聞隔樓有人吟詩,以為幽谷嚶聲,出於望外。因探頭一
望,只見一個書生,飄巾華服,在那裡低徊想望。翠翹看見暗忖道:「此生聽他吟
詠,雖非白雪陽春,卻也還是詩書一脈。但不知是甚樣人。」因細細訪問,方知那
生叫做楚卿。因又暗暗思量道:「我如今身墮火坑,怎還由得我往日心性。只要脫
去火坑,便是萬幸。若能脫去火坑,便隨了此生,又是萬幸了。」正是:

  只徒苟且全,翻致流離碎。

  不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惜多才認作賊子 坑薄命偕俠圖財


  詞曰:

  眉彎彎,眼團團,怎把山雞認作鸞?饑來不擇餐。

  心說酸,淚垂干,不道人情狼虎般。嬌花怎不殘?   右調《長相思》


  話說翠翹因見那楚卿像個舊家子弟,不合起了個妄想的念頭,便一時渾得沒了
主意。

  又一日,忽聽得那楚卿又在隔樓吟詠,翠翹不覺倚窗凝睛熟視。那楚卿初時故
作不見,等翠翹看他時,三不知回過頭來向翠翹深深一揖。翠翹倉卒中回了一個萬
福,縮身便退。那楚卿因對著樓跌足自語道:「如此國色天姿女子,怎麼落在娼家
,真令人怒氣填胸,鬚髮上指。若有商量,待我效崑崙盜出紅綃,等她一馬一鞍,
也見我這點熱腸。只是不能與她面談,問其詳細。她身在籠中,又不解儂意,怎能
出此火坑。美人,美人,雖說佳人已屬沙叱利,猶幸義士還逢古押衙。只可惜今日
當面又錯過了。」言罷,掩窗而入,歎息之聲,猶咄咄不絕。

  卻說翠翹雖斂跡退入,卻不曾去遠,那人說的話,卻句句都聽得明明白白。心
中暗喜道:「我只道他是個文人,原來也是個俠客。今幸有緣得遇,可惜方才不曾
求告他。」又想道:「若是求告他,隔牆私語,被人看破,出醜不便,莫若寫下一
封書,隔窗投去,細訴苦情,他自然憐我。若能拔出火坑,就跟隨此人為妾為婢,
也強似為娼多多矣。」主意定了,因作書一封書曰:

  翠翹不幸,遭逢家難。又不幸,為匪人所欺,墮落煙花。每至清風朗月,痛紅
顏之失所;秋帳冬,傷薄命之無歸。自謂風塵賤女,難希君子垂憐;豈料俠烈高人
,深為裙釵動念。口口開籠,聲聲救苦,言聞於耳,感已銘心。倘遂其言,則雖死
之日,猶生之年。昔人云:「骨化形銷,丹忱不泯。因風委露,猶托清塵。」良有
以夫。本欲哭訴君前,奈身無彩翼。所望者,郎君義膽包天,雄謀蓋世,必能出奇
計,引困龍離孽海也。平康惡況,度刻如年。早一刻,則沾一刻之惠。君之德也,
妾之願也。謹搖尾伏首,惟仁人是望是禱。

  翠翹寫完了書,欲要隔窗擲去,又恐怕投不入,失落了,被他人看見。欲要尋
人寄去,卻又無人。正費躊躇,無心中走到樓下園內閒步。忽見一童子來挑水,翠
翹問道:「你是哪家小官?」那童兒以手指口,作不能言之狀。翠翹疑是楚家家人
,因問道:「你莫不是楚家小官嗎?」那童子連連點頭。翠翹又問道:「我聞啞者
必聾,你可聾嗎?」那童子搖頭作不聾狀。翠翹低低道:「我有一緘寄與你相公,
煩你帶去,不可失誤。」那啞子點頭,就伸來接。翠翹便忙忙取了遞與他道:「收
好了。那啞子緊緊藏在貼內,打完水,竟自去了。

  次日,啞童兒又來汲水,翠翹走近前問信道:「可有回書嗎?」那啞童兒點頭
相應,取出一條素紙封兒,遞與翠翹。翠翹接了,便轉身上樓抓開,止有「昔越」
二字,不解其意。仔細沉吟,幾翻費解。忽然有悟道:「是了,是了,他約我二十
一日戌時越牆相見。今乃二十一,晚上他約來相會,須索要伺候他,經不得媽媽屋
中有事耽擱哩。天,我王翠翹得見君子,仗他義俠,脫離火坑,全靠神靈默佑。」
將樓上收拾潔淨,以待楚生。

  將乃黃昏,忽然秀媽來看他。問道:「我兒身子健否?」翠翹道:「這幾日漸
覺平復。」秀媽道:「如此卻好。你媽媽這兩日為你婚姻終日碌碌,高不成,低不
就,十分納悶。你在這裡甚是不便,那些浪子聞你的名,日日來擾,巴不得尋個主
兒,等你也了卻終身,你媽媽也有幾兩銀子別用。如今有一鄒家要來娶你,不知可
成得麼,甚是心焦得緊。連日不曾來看得你,放心不落。今略少閒,替你清談清談
。」翠翹道:「有累媽媽費心。」鍋邊秀拿酒至,兩人對酌,攀古論今,直至更深
方散。

  翠翹心下十分慌張,送媽媽回去,將門重重關上,又將燈細照了一番。上樓開
窗一望,早有一梯靠於窗前。翠翹且驚且喜,咳嗽一聲,外面也咳嗽一聲,便有人
扶梯登樓,緣窗而入。翠翹一看,果是楚生,不勝之喜。因倒身下拜道:「薄命翠
翹,流落煙花,望乞仁人,提出坑陷,生當啣環,死當結草。」楚生答拜道:「久
仰芳卿,孝義絕人。近見牢籠娼室,不勝憤恨,每為發指。昨又承華札下頒,盡悉
芳卿五內。小生雖不比許俊押衙,亦當勉力出卿於火坑孽海之中,必不敢負芳卿一
片心也」。

  翠翹流涕感謝道:「若能如此,是翹之一天也」。二人相對甚樂。楚生因調之
道:「身在娼門,孤芳自守,亦寂寞乎?」翠翹道:「心似太虛,一任浮雲來往,
何能染我。」楚生道:「只怕已染半藍也。」翠翹道:「任他涅也不淄。」楚生道
:「人非草木,未免有情,亦復誰能遣此。」因以身逼翠翹道:「良宵相遇,已不
可虛度。況吾定計脫卿,豈可無以謝我。」翠翹道:「此身不死,願以異日。」楚
生道:「今日發仞之始,若不和諧,恐後事不利。」翠翹因要厚結其心,求他救拔
身子;又因此身已失,非復昔日之比,便應道:「求郎拯救,豈敢惜薦衾枕。但願
他日切莫中道棄擲,使奴有白頭之歎。」楚生忙跪地叩頭,罰誓道:「我楚卿若負
了王翠翹今日之情,強人開剝,碎屍萬段,全家盡遭兵火。」翠翹因扶起道:「願
君轉禍成祥。」於是男貪女愛,攜手登床,玉扣含羞解,銀燈帶笑吹。一霎時無限
溫存。〔此後缺山歌一首,九十字〕雨罷雲收,銅壺漏箭,且四催矣。翠翹道:「
妾感郎君義俠,蒲柳之姿竟蹈崔、張之轍,唯君子憐而秘之。幸早定奇計,脫解妾
身,終事君子,實心願也。」楚生道:「此我事也,三日內定以奇計脫汝。」翠翹
再三致謝,比及五更,楚生別去。

  次晚復至道:「我著人探訪媽兒口氣,她原無心把你從良,只想你身體強健,
依然賣與番兒手,有兩家在這裡說,許了她七百銀子,她還不肯,要一千兩方賣,
我一時又湊辦不起。那主兒出了七百,若添百數討了去,可不辜負了你這番義氣,
我一段熱腸。吾今已另有一計矣。」翠翹聽了,半信半疑道:「如今卻計將安出?
」楚生道:「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翠翹道:「此非上策,萬一拿著,郎君脫身
去了,叫我翠翹渾身是口,也難分說。一個好端端的人,倒弄得要死不能,要活不
得,那時怎處?願君再定良謀,此策殊未盡善。」楚生道:「不妨,吾有名馬一匹
,日行千里;馬奴健兒,武勇超人,一夜工夫有三百里走。明夜緣窗而下,跨馬往
北,天明便離了本境。再雇了騾車,一同進京。我楚府裡家眷,那個敢來攔阻。」

  翠翹心下猶疑,欲不依他,業已失身於彼,恐怕翻轉面皮,為害不小。若是隨
他去,又恐一個走不脫,這番跟人逃走,免不得任她磨滅。千番思量,萬般躊躇,
進退兩難,行止莫決。點頭嗟歎道:「又遇魔頭也。咳,我王翠翹錯認他是個仗義
君子,那知他是個行險小人,這事多管要做出來。也罷,也罷,不去也不好,去也
不好,死中求活,聽天而行,只得依他去吧。」兩淚交流,對楚生道:「此去行險
僥倖,凶多吉少,須要郎君全始全終,當不得半路丟了我,我就死在黃泉,斷斷不
肯放你。」楚生道:「卿無過慮,就到那出頭出腳時節,我挺身認了,拼得還她原
銀,怕她怎麼奈何了我。」翠翹道:「郎若如此,妾無慮矣。」楚生快活無極,翠
翹憂鬱千般。

  次夜更深,楚生越窗而至,對翠翹道:「萬事已備,請卿啟行。」翠翹猶有遲
疑狀,楚生又誓道:「若事敗,楚卿不以身任,而致令翹娘受辱者,千蟲萬毒,攢
食其身。」翠翹遂意決,下窗上馬。楚生亦上馬同行。翠翹見那馬伕青褶裰,氈笠
,攜傘同行。此時,九月天氣,霜降以後,地面近海,便覺寒色侵人。正值廿三四
,又無月色,好生淒慘。在馬上歎道:「好共歹,都在今番也。」意懶心灰,隨馬
而行。忽聞雞聲報曉,口吟一絕。詩曰:

  四野雞聲齊報,一村曉霧重封。小舟漫移曲浦,篙師未諳西東。

  楚生道:「天且明矣,急早加鞭,出得這個所在,就好安住了。」翠翹加鞭趕
行,忽聽後面喊聲大作,翠翹曉得不是好聲息。對楚生道:「後面人喧,定是追我
者矣。郎害我也。」楚生道:「無妨,我一力承當,怕他怎的。」看看後人追至,
楚生將馬一拎道:「我去替他說話。」

  此時天尚未甚明,不知楚生往那條路去了。翠翹還認定他真放馬回去,對追的
人說話,勒著馬等候。追者趕上道:「拿著了!」卻原來是馬龜同秀媽。幾個鄰里
地方見了罵道:「好淫婦,不肯接客,卻跟野漢子逃走。替我反綁起來,鎖了!」
手下人一齊動手,捆縛起來。翠翹此時死又死不及,悔又悔不得,心中還仗著楚生
來救駕,那知他打鼓弄琵琶,相逢是一家,不知哪方去了。

  秀媽吩咐道:「她一人不能獨行,必有個姦夫,尋一尋看。」樹旁邊尋出一條
漢了,認得卻是都詐。秀媽道:「你這奴才,你在我家幾年,我也不曾薄待你。你
吃酒撒潑,我方才打發你出去,你卻怎的敢拐我家的人走?」抓住了就是一頓鞭子
。都詐,只是不做聲。秀媽罵翠翹道:「好客不接,卻去偷垃圾保兒,你這醃潑賤
,且帶回家去,再替你說話。」一齊回轉本境,已是巳牌時候。看的人盡歎息道:
「恁般一個好女子,卻跟了個保兒走。」翠翹羞的臉紅氣脹,只將雙眼閉著垂淚而
已。忽一人道:「你們不要恁的胡說,壞了那女子的名聲,這事多分又是那楚卿爛
心的笑耍他。

  翠翹初時還要倚楚卿為泰山,今忽聽了此言,曉得他是一夥人,做弄她一個。
咬牙切齒,怨一聲自家,恨一聲楚卿,歎一句命薄,罵一句喬才。

  嗟怨未已,已至家中。秀媽分付鍋邊秀,將翠翹衣服盡剝了,連裹腳也去個乾
淨。將繩子兜胸盤住,穿到兩邊臂膊,單縛住兩個大指頭,吊在樑上。離地三寸。
止容腳尖落地。那壁廂也將都詐吊起,只不脫他褲子。翠翹無寸絲遮蓋,赤身露體
,羞得沒處躲藏。到此地位,生死由人,一身無主,只得閉著眼睛,隨她怎的。秀
媽罵道:「好淫婦,好賤人!我叫你接客,你就將刀刎頸圖賴我,你跟人走去就是
該的?你道是好人家兒女,不肯做娼家事,我十分敬重你,放你在後樓居住,不教
你見客迎人,日日替你尋個好人家,打發你起身。哪知你都是假惺惺,幾日兒就癢
難過,去偷漢子。偷別人也還好看些,恁般急得緊,就跟了個保兒走了。你這樣賤
貨,不打你哪裡怕!」提起皮鞭,一氣就打二三十。

  可憐翠翹,幾曾受過恁般刑法。手是吊住的,腳下只得二大指沾地。打一鞭轉
一轉,滴溜溜轉個不歇。正是人情似鐵非為鐵,刑法如爐卻是爐。翠翹欲死不能,
求生無術,哀告道:「娘,打不得了,待我死了吧。」秀媽道:「咦,你倒想著死
哩,我且打你個要死。」又一氣打了二三十皮鞭。翠翹心膽俱碎,道:「娘,真打
不得了,聽你賣了我吧。」秀媽道:「我正打你個要賣。」又是二三十皮鞭。這番
翠翹氣都接不來了。道:「娘,真正打不得了,要我生則生,要我死則死,要我接
客,也情願接客了。」秀媽道:「你來騙我,我若放你,你就要作怪哩!我做這四
百五十兩銀子不著,只活活打殺你。」正是:

  只因賺入牢籠內,生死由人定主張。

  未知翠翹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破落戶反面無情  老娼根煙花教訓

  詞曰:

  走青雲,飛冥鴻,鸚鵡籠中夢也空。學語敢朦朧。
  粉太工,脂太濃,羞殺全無閨閣風。教妾苦為容。  右調《長相思》


  話說翠翹熬刑不過,哀求道:「媽媽,是我不是。自今以後,再不敢撒矯做作
,一聽媽媽教訓了。求媽媽棒下超生,王翠翹不合一時志短,聽那楚卿的愚騙,背
媽媽逃走,原非我的本心。今日這樁事落在媽手,生死聽媽,存亡聽媽。只求媽哀
憐我去國離鄉,飄流到此。媽媽法外施仁,開一面之法網。媽,翠翹實是打不得了
。可憐王翠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疼得肝腸碎,痛得心膽裂。媽,得饒人處且饒
人。媽,你打死翠翹值甚的,可不丟了你四五百銀子。媽,你不看人面看銀子面上
,也饒得我這次兒。媽,你這遭有言,我若不聽,再打也不遲。」

  言到傷心之處,旁人無不替她墮淚。秀媽道:「如此還要打了一百做樣子,再
替你斷。」拿起皮鞭又欲打。翠翹驚得魂出道:「罷了,熬不得了,是死也。」頭
打兩三個旋,腳一連幾搓。只見那雙丟丟腳兒上,十指。鮮血直噴,頭髮盡散,口
中白沫吐出,眼睛之中血淌。眾粉頭看她恁的光景,一齊跪下替她討饒。秀媽看見
那個模樣,也怕弄殺了,便應道:「饒便依眾人說,饒了你卻要招過,今後違我法
令,打多少皮鞭?」翠翹道:「若再違媽規矩,願打一百。」

  秀媽道:「自今日以後,逢人要出來相叫,客至要喚點茶,獻笑丟情,逢迎佐
飲,卻都是不可違拗的。違拗也要打一百皮鞭。」翠翹連連道:「也是這等。」秀
媽道:「哪個肯保得他無事,我便放她下來。」翠翹道:「好姐姐,哪個保我一保
?」內有一粉頭喚做馬嬌,道:「翹姐,我保便保了你,卻是放你下來當不得尋死
覓活,我的命便送在你手裡了。」翠翹道:「事已至此,死亦無用。我自知孽障深
重,不能解脫,已安心聽命,決不連累於你。」馬嬌道:「如此,我一力承當,保
你下來。」馬嬌至秀媽面前,跪下道:「女兒願保翹姐。若她有事故,都在女孩兒
身上。」秀媽道:「嬌兒,你好大包袱,保便把你保了去,卻是要包得完完全全的
。若有一些兒破綻,都在你身上。」馬嬌道:「女兒一概包到底。」秀媽道:「如
此,替我放下來。」

  馬嬌叫鍋邊秀輕輕放落,哪裡站立得住。就替她穿了衣服,挽起髻兒,替她套
上鞋子,道:「娘,我同翹姐去洗個浴,再來謝罪。」馬嬌扶入,安慰她一番,暖
一壺酒把翠翹吃道:「翹姐,你恁的一個伶俐人,怎也中了他們的托刀計?那楚卿
乃天下薄情子,有上肚的恩情,沒有落肚的盟義,也不知賺了多少子妹,害了多少
內家,騙了多少朋友。是龜奴才挽他出來,許他三十兩銀子,教他定計來騙你的。
你帶去的書,他約二十一日話,句句那個不曉得,但不敢走漏消息對你說耳。你如
今落了她的局,只好收心耐意,待時而舉。適才你不該說出楚卿帶你走的話,他若
知道,還要來分清。你若不咬住他還可,你若與他硬證,他極反得面皮的,你卻不
要鬥了他的性。」翠翹道:「他與我盟言在耳,只怕不是恁般負心。」馬嬌道:「
我言不差,你見便知。且吃口酒去謝了罪,同你去睡吧,明日好入教門。

  翠翹一夜不曾討得睡,又打了幾百皮鞭,神疲力倦,肚中又餓,口內又渴。虧
這幾碗酒吃了,方硬掙些。走到秀媽前磕頭謝罪。秀媽正欲開言,楚卿自外而入。
秀媽起身迎道:「楚相公甚風吹到此處?」翠翹還癡心,想他是來替他分剖的,低
頭不語。那楚卿應道:「無事不登三寶殿,聞得一句不白之冤,特來一對。聞你那
跟保兒走的丫頭,說我楚卿相公帶她逃走,這丫頭是甚等人?叫這淫婦出來,待我
當面問她。他認得我是甚等主兒,卻來圖賴我。」秀媽道:「楚相公,並沒有這話
,不要聽閒人言語。我那丫頭並不曾提著相公身上。」楚卿道:「我家人在這裡看
打,見那丫頭親口指名說我。我只要見她一面,問得她啞口無言,我便罷了。」

  秀媽被他吵不過,只得叫道:「翹兒,快到楚相公面前陪禮。」翠翹眼中出火
,心內飛刀,沒奈何,走近前福了一福。那楚生到此地位也未罷了,只管要洗清那
個賺陷人的名色,一把拽住翠翹道:「就是你這丫頭亂說。你幾時見我來?我幾時
同你走?你好回我一句有無,我便去了。不然,不替你干休。」秀媽道:「你答應
了一句,伏個罪便罷了。」翠翹無奈道:「你說不曾,便是不曾了。」激得楚卿怒
發三千道:「你看這潑淫婦的聲口,還咬著我不放。我幾曾約你走,好還我個明白
。恁般不識高低好歹的娼婦,不打緣何氣得過。」走近前,劈面就是一掌。翠翹就
地滾,就地跌,喊道:「辜恩負義的楚子任,你道不曾約我走,你『昔越』二字,
暗約我二十一日,越窗相逢,難道是假的?你強我同行,我固辭不肯。你道事敗,
我一身任之。皇天在上,你可罰得咒麼?你強我成奸,許我白頭偕老。你盟天立誓
,人饒你,天不肯饒你。你將我墮入萬丈淤泥坑中,不思量替我方便一言,委曲一
句,倒來撇清。我以媽在上頭,不說你一句,完你個體面回去,也萬萬分好了,你
還來打我!你道打了我,便可以釋旁人之疑,只怕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可
欺,天不可欺。你道不曾帶我走,你來,我替你賭咒!」一把拽住楚卿衣,不放楚
卿。被她一口咬住,前後俱講得是真情,本欲蓋今日之短行,反彰露從前之虧心。

  眾人聽了,一齊道:「依翠翹說起來,明明是楚子任害了她,反來做這樣烏腔
,我們眾人替王翠翹抱個不平。」大家發了一聲喊道:「騙害翠翹的是忘八烏龜的
鷹犬。」這一聲,楚卿置身無地,抽身欲走。外面有人立在那裡,又見翠翹數數落
落,哭個無歇無休,倒不好意思,默默無言。秀媽還要存他體面,對翠翹道:「不
要是這樣沒規矩,你跟保兒走,怎冤屈楚相公?嬌兒,叫了她進去了。」翠翹也支
撐不來,又怕觸了媽兒,乘勢同馬嬌進去了。

  秀媽道:「我十分幫襯你,差不多就罷了。怎的定要撞壁?」楚卿道:「秀媽
有所不知,此事外人俱道替你設計,賺了這妮子。這妮子死了要在我身上償命,又
添得他親口咬著我,我再怎麼做人。想著仗秀媽壓著這妮子頭,發揮一番,好掩一
掩人的耳目,不想反討個沒趣。」秀媽道:「半路好買,半路好賣。你方才滿帆風
使得忒猛了些。也罷,今日她衝撞了你,本該我留在這裡吃一杯解悶酒方好,人一
發道我們是柳隆卿鬍子傳了。今薄具二星,折一小東,相公回去自飲一鍾吧。」楚
卿道:「我那在這兩錢銀子,但今日受了人無方之氣,卻得要買壺消消悶哩!」收
在袖中,從後門去了。

  當夜無辭,次日翠翹起來不得,渾身疼痛,發寒發熱。馬嬌報與秀媽,秀媽也
自來看她,道:「翹兒,這楚卿乃無籍光棍,你怎麼被他哄?此人著若帶你脫了,
他也是賣你的,哪裡要你做妻子。他自己的妻子也是賣落水的,稀罕你。你如今心
下是怎麼說?還是在我家,願賣到別家去?我如今條直對你說,你若在我這裡做生
意,我另著眼睛看待你。你若不願在我家,我好尋一出得錢的主兒,依舊賣你去接
客,聽你自裁。」

  翠翹道:「甑已破矣,伴新不如伴舊。媽教道我些,我願死跟媽媽做生意。」
秀媽大喜道:「兒子,良家女妾,深閨寡婦,星前月下,濮上桑間,求一行樂而不
可得。你身入其中,卻是這樣千推萬阻。你且將息兩日,我替你講明門戶的制度,
枕上的工夫,方好行事。」

  分付鍋邊秀,拿好酒紅花,蘇木桃仁行血之藥,吃將下去,身子日健一日。秀
媽道:「兒子,我替你更一名字。你叫王翠翹,把王翠二字丟開,叫名馬翹。如今
有一客人要來看你,你卻一些事故也不曉得,怎麼留得他。若留了他,被他笑耍了
去。」翠翹道:「睡便是這等睡,難道有幾樣不成?」秀媽笑道:「癡兒子,若娼
家像良家一樣,人都不嫖了,個中有許多妙境哩!」翠翹道:「求媽細講一番。」
秀媽道:「(缺二一四字)就要學那日用的制度,其法有七:第一曰哭。接著有錢
撒漫的嫖客,住了幾時要收起身,你便哭將起來道:「情哥,你怎捨得丟了我去了
。」撒矯撒癡,戀戀不捨。任他恁樣剛腸,哭得他手酸腳軟。他若是在行的,定說
你客來客去,那留情得許多。我替你是逢場作戲,你怎忒認真了。你便兩淚交流,
嗚咽道:「可見你男子漢心腸狠毒,不要說兩人相得,留戀不捨,就是一塊石頭抱
久也抱熱了。接客雖多,情有獨鍾,我實有戀你意。」兩行清淚,能生既去之春;
一轉秋波,足奪騷人之魄。有詩證,詩曰:

  情郎欲待整歸鞭,清淚臨風可續緣。任是銅肝鐵漢子,也教心軟再留連。

  翠翹道:「若沒有眼淚出來卻怎麼處?」秀媽道:「不妨,只要把生薑汁染就
汗巾一條,將來揩眼,則淚如湧泉矣。」「二曰剪。客人住久,他有意戀我,我此
時就要定計以結其心。恐怕別家見他,替你合得好,引他去跳槽。朋友們見你二人
相好,拆你們的風月,與他一同剪香雲,結為一處。分縛二臂,為結髮之意。有詩
為證,詩曰:

  一縷香雲截下新,贈與情人訂夙盟。只為煙花空結髮,青樓也賦白頭吟。

  「三曰刺。兩情既洽,必用一事以鎖其心,不然子弟之心最易變。更聞得某人
溫存,便要想著那邊去調弄。見了哪個標緻,便思量去綽趣。到了這樣時節,乃下
手工夫,趁他有銀子時,要令他心中少一明白,不但不肯出鈔,便是我從前工夫都
空用了。如今要用個重手法去拿他,或在兩臂下,或在腳股上,或忽於腳板底下,
以花針刺親夫某人在上,以墨塗了,使他見之以為你情獨厚,他必墮術中,死心塌
地在你身上。他若去了,後來別客看見,想道某人不知怎樣待他好,他所以如此戀
他。又必多方加厚於你,欲奪前人之愛。你就可因而行計,攢眉哭告道:「某人在
我身上費過多少銀子,怎麼用情,怎麼好人,怎麼知趣,我不曾報得他。言罷,吊
下幾點假淚。不由此人心中不轉要綽趣,自肯用錢了。有詩為證,詩曰:

  刺法機關不可當,情人一見便心降。借他名色行我計,白鏹黃金頓復囊。

  「四曰燒。燒乃是苦肉計。如今的子妹刁鑽,子弟也乖巧。要得他的歡心,賺
他的錢鈔,沒有迫切肫動人心鎖人意的法,那能籠得他墮入個中。只得用下這苦肉
計,替他雙雙罰誓,男不變心,女不二念。若有反覆,神天共殛。兩人同灸,第一
穴替第一等心上人,恩情最厚者灸,名曰『公心中願』。兩人解開懷,肚皮合肚皮
,胸前對胸前,以香灸之。第二兩頭相並而灸,名曰『結髮頂願』。第三我左手合
他右手臂灸,名曰『聯情左願』。第四我右手合他左手臂並灸,名曰『聯情右願』
。第五我左股合他右股同灸,我曰『交股左願』。第六我右腳合他左腳並灸,名曰
『交股右願』。當時曹操八十三萬人馬下江南,被黃公復一個苦肉計斷送了。希罕
世上這些蠢男子,不曾替他好,他尚且在人前賣弄某子妹替我好。你真替他燒香疤
,他就破家蕩產,臥柳吞花,死也不悔了。有詩為證,詩曰:

  欲得癡兒情意堅,須將烈火肉身燃。皮毛雖熱心還冷,苦肉於今萬古傳。

  「五曰嫁。嫖客不言娶,有何趣味;姐兒不言嫁,有甚溫存。但這個嫁字比不
得真正女兒的嫁字,乃相體裁衣,隨爐打鐵,見景生情的妙用。他是千金之家,問
你身價要多少,你便道我原是多少身錢賣把他的,替他接了幾年客,趁了多少錢,
也有幾個本利了。如今不過把他百數銀子儘夠矣。終日議嫁,說盟說義,說情說誓
。他心昏了,自然捨得用銀子。銀子完了,他娶你不起,不用你辭他,他自善善而
去了。有詩為證,詩曰:

  「盟山誓海用機關,針芥相招情實難。嫁法從來誇妙訣,任他豪客也留連。」

  正要說第六法,忽鍋邊秀來道:「有一位相公相訪媽媽。」秀媽隨即去了,且
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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